秦燕荪来看望林念,小虎跟着走在她们后面,一个没留心,撞到了野子。这日本女人毫不在意地打量了小虎一眼,丝毫没有意识到命运的转盘转到此处:这个仅比她小两岁的少年将会是她的最后一个男人,和生命的终结者。
现下,野子的反应全在林念身上。她很快盯住林念,又以暧昧的目光仰首看了看程征的书房,笑着用日语朝林念轻声说:
“林小姐,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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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不是第一次受到竹内野子对她的挑衅,她原先以为这种情况的发生大抵不过就是因为野子对程征的爱慕。
自“独轮”招供的那晚,林念一直郁郁,忧郁之中,人则愈发敏感起来。她敏锐地感觉到野子这一次张扬的挑衅背后似乎有了更笃定的把握,不仅针对她,也针对程征。
秦燕荪没有把竹内野子的话放在心上,可见野子被架走之后,林念神色显得有些异常,便竭力安慰她道:“啊唷,你放心,我认识程征许多年了。他对女人一向是不假辞色,我和石孟……”这里她噎了一下,将那个名字咽回去,“我还曾经以为他不喜欢女人呢。他对你的一片心,任谁不是看在眼里的。”
在名义上,秦燕荪现在是伪政府下辖的全国联合商会副会长的秘书,实际上,她是两年前佛头被启用时中央特科指派给佛头的联络员。
说是下辖全国联合商会,其实只是因为商会的总部在上海,不得不在某些政策方面听从上海伪政府的安排。实际上无论是在战前还是战后,商会与政府都是合作和博弈的关系,其中更有不少志士,譬如燕荪的老板褚寿华等人,便是可以统战的和平友好爱国人士。
出于这一层身份的遮掩,秦燕荪时常在程公馆走动也是情有可原。
然则秦燕荪和程征林念走得近,还有一层缘由作为掩护:她曾是程征副官石孟同的未婚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收藏和评论!酱~下一章开始的几章里有糖。
第21章 集体性单恋
秦、石二人很早结识,是少年时的欢喜冤家。中央军里的众人都以为副官要在长官之前结婚,没曾想秦燕荪忽然一朝翻脸,与石孟同断绝了关系。
石孟同不明所以,依旧十分留恋。及至后来石孟同随着中央军的大部队退守重庆前夜,他曾在燕荪的公寓门外枯坐一宿,苦求她和他一起走。而燕荪无所动容,闭门不见,只称自己已有新欢,请石先生莫再纠缠不清,天亮以后便让人赶他离开。
燕荪不是薄情寡义贪恋新欢的女人,其中各种的因由别人不清楚,程征却清楚。
秦燕荪在成为程征那条线上的重要联络人之前,便早和石孟同交往了,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燕荪的兄长秦燕竺亦是共//产//党内的同志。他化名为严禾,常在上海、南京、重庆等地走动,借做生意的名目传送党内党外之讯息。
一日严禾不幸被捕,抓他的正是石孟同在军中的好兄弟。
世间的事竟是这样捉弄,这人本以为自己是一番兄弟情谊,想着有功劳要和好兄弟分享,便邀石孟同一道来审讯,如果严禾有所吐露,那么功劳就算他们两人的。
这在中央军里不算常事,可既然被邀,石孟同不忍拂人家的好心好意,还是去了。
等程征接到消息匆匆赶到审讯室时,严禾就差最后一口气了。所以他就这样,在最后的时刻,目睹了一个同志的牺牲。
燕荪和严禾的兄妹关系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程征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石孟同自然不可能知道。
可燕荪在得知当时审讯的内情后,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和石孟同交往下去。哪怕组织上表示,石孟同在国民党内的态度是比较摇摆的,还可以争取策反。
燕荪明白组织上的意思,也明白其实石孟同和她的出发点是一样的。他们都热爱这个国家,热爱这个国家里的人民。只不过石孟同在政治是单纯执着的,认定一条路便有走到黑的孤勇。两人在不同的路上越走越远,再无回头的可能。
时至今日,她对是否要策反石孟同没有意见。但是他杀了自己的哥哥,纵然再爱石孟同,在心里已再不能原谅他,策反这工作她做不了,她要坚决地分手。秦燕荪的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的上峰也不好再阻拦。
所以秦燕荪在某种程度上非常羡慕林念,羡慕她和程征的关系,这种羡慕无形中更拉近了她和林念的关系。
听了燕荪的话,林念笑了一下,但嘴角很快又放下去。听说最近程征忙于公务,她也少去寻他,两人在这偌大的程公馆,竟有连着几日不见面的时候。
她正想开口,又听秦燕荪很有兴致地挪开了话题,说道:“再过三天就到你的生日了,往年不认得你,没帮你操办。今年生日你想要个什么花样的生日派对?我让商会的人帮帮忙,多找些人来,也给你林念小姐摆摆威风,煞一煞那些女人的眼!”
林念不知道燕荪是真的对派对感兴趣,还是可怜她成天躲在绮楼的房间里不出门,抑或者是想借一场热闹派对的掩护做些什么别的事情,总之她现下很是感激燕荪能记得她的生日。
可是连燕荪都记得,程征却一点表示也无。林念垂下眼睫,对秦燕荪的提议不置可否,亦不再开口。
燕荪见她勉强,便让她考虑考虑,然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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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秦燕荪走后,林念本想去看看程征,问问竹内野子同他说了什么。到了主楼下,她忽然又改变了心意,掉头离开。
康小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几番张嘴,想要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林念察觉到小虎的不对头——他平日里不会这样黏在她身边,除非是有什么事。
可是有什么事呢,他们的上级“独轮”已经死了,如果组织不派人联系他们,在康小虎和她的线上,再也不会有任务派发下来。
绕过人工湖,还是林念先开口:“小虎,你的父母呢?我记得你说六月是你的生日,要不要在公馆里告几天假,回去和他们一起过?”
小虎没想到当日的一句,林念还记得。他眼眶一热,便如实说了:“‘八一三’之后他们就回老家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上次他们来信告诉我宁波老家的地址,可我粗心,把信弄丢了,再要找……哎,怎么样也找不到了……”
他的养父母都是宁波人,来上海才收养了六岁的他,自然比不上从小收养的孩子亲。小虎从没有回过养父母的老家,丢了的那封信就像断了的风筝线,按眼下的时局,他又成了一个飘在上海的孤儿。
林念没有多想,顾念着在和平饭店住着时,常常吃小虎父母做的饭,也算是一份思乡的慰藉。
她便长姐般地安慰起小虎:“等时局稍好些,我们再去找找看。宁波不大,总不至于找不到的。宁波离东坪不远,如果时间够,再顺路带你回我的老家东坪看看。”
林念无意的话,康小虎一直记在心上。
她说“我们”。她说要带他回家看看。
无根无依的十八年过去,一颗心仿佛终于有了依托,在胸腔里平缓而又激烈地跃动。小虎在走到绮楼的当口儿,终于将这段时间的考虑说了出来:“念姐,我们一起去延安吧!”
他不敢等林念的反应,他害怕她拒绝,索性一股脑儿地先倒出来:“念姐,独轮死了,没有人证明你在执行什么任务!离开程征这个汉奸卖国贼,我们一起去西北投奔根据地,去投奔真正的革命!”
小虎看着林念,但她听完这番话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在台阶上转过身看着他。
良久,林念问:“小虎,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革命?”
康小虎一愣,没有想到林念会这样反问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真正的革命……就是能让人过得更好更体面,吃饱穿暖,别再被那些小瘪三欺负。总之,总之不是程征那种汉奸会做的事……”最后半句,他是小声嘟囔着说出的。
林念清楚地意识到,康小虎还太稚嫩,对他所投身的事业的理解如此浅显,难免走入歧途。在小虎对程征口口声声的“汉奸”、“卖国贼”的讨伐声里,林念眼中的火又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