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去听过，徐琴师每一弦每一音、每一腔每一调，都让人心如刀绞。他真的是个极为出色的乐师，他以长歌当哭，将出使团所有人的悲伤，细数一遍，又一点一点唱出来，直唱进人心里，直击最脆弱的那个部分。
徐清濛，本该名扬长安，却由于避世不争，在梨园中从来是个被忽略的存在，可惜了。
三天后，徐琴师收了琴，止了音，不再唱歌，也不再动一管一弦。
又安静了几天，他带着憔悴的面容与布满血丝的双眼，过来拜访我，求我允他几个月时间，让他回大唐，代替使团所有人，为将军尽一份心意。
照理说，我不该答应这样的要求，出使西域的乐工，本来就不能随意跑回大唐。
可是为了将军，我可以答应。我去求公主，公主禀告国王，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几日后。徐琴师背着琴，抱着琵琶，腰间别一把竹笛，带着简单的行囊，骑上返回大唐的快马。
我送他的时候，站在曾经送别将军的位置。将军一去不复返，我的心也从此裂了一块。我曾细细检查过，心上裂开的究竟是哪一部分。我花了一晚上时间，把自己的心抠出来，翻来覆去看一遍，才发现是“做一个好使君、好臣子”这一块裂开了，我试图修复，却发现无论如何都修复不了，只好原封不动把心塞回去，那一道裂缝时不时会咯到我的胸腔，令我疼痛难忍，可是咯得久了，我竟然也习惯了。
大唐公主：
九月，我收到柳大人的来信，告知我将军后事顺利，已着人送骨还乡。父皇气恼将军不仅十年前战事失利，如今经历十年放逐仍然任性自我，擅自前来治水、又不能做出成就，故而没有给将军任何慰问，将军没有官职，只能以庶人身份行丧礼，吊唁人数只有冷清数人。
柳大人还说，他和崔使君的朋友正在追剿流寇，试图抢回将军筹集的钱款；同时朝中有人摸到了同僚贪墨的蛛丝马迹，正在收集证据准备弹劾；将军的旧友得知将军遭遇，接二连三派人赶来江左追悼，并表示愿静待时机，为将军争一个该有的身后排面……
我合上信，颓然叹口气，开口唤谭晟，她应声上前，为我奉上汤药。我摆摆手，说今天不喝了。见她诧然望着我，我有气无力地说：“不仅今天不喝了，以后都不喝了。”
我穿着单薄的衣服走到室外，让秋季萧索的冷风吹过我的身体，让它一点一点带走我身上的热度，让自己在秋风中冰凉。
谭晟拿着一件斗篷跟出来，想要给我披上，却被我一把推开。
她气急败坏，大喊：“公主！”
我闭上眼，张开手臂，对她说：“将军浸入冷水中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寒气逼人，寒心又绝望……”
我用余光看到谭晟眼角闪了闪，而她用袖口轻轻擦拭，之后劝我：“公主，当心身子！”
我摇摇头。不重要了。
总有些事是做不到的。将军成不了凯旋而归的大将军，我做不成受人敬重的和亲公主。三年后使团回返的日子，就是我在屈支无依无靠、被大唐放逐的日子。
第22章 琴师篇02
药女：
光阴就像天空的云彩，看着它似乎悠然不动，可是转眼间便相去万里。
时节再次入冬。
我从大唐寄给崔使君的信中，得知了徐琴师的事迹。
那个不管在唐宫、还是在西域都低调得总是让人想不起他的人，此次在大唐竟然一反常态，高调行事，从西域到江左，又从江左到将军故乡，一路走一路高歌，没钱了就挑高档食店坐着，抚弦奏乐，击节而歌，过不了多久自会有人请他吃饭。
每到一处州中大县，必定与当地最有名的乐师斗技。遇到不如他的，便赢得声名；遇到比他强的，便虚心求教。很快，徐清濛这个名字开始在坊间流传，很多人并未见过他，可走到哪都能听见他的名字。
渐渐地，徐琴师每至一处，必有当地乐师前来拜访，有舞者请他同台，有富商请他奏乐，有文人墨客听曲后为他赋诗……
他就这样，一路来到江左，来到将军溺水的那处河道之旁，焚香奏乐，弹了将军最爱的入阵曲，弹了将军想听的乞巧佳节曲，弹了悲将军命运多舛的琴曲，还首次弹奏他为将军所谱的悼亡曲，名叫《再问兰陵》。据说此曲一出，便轰动江左，所有当日在江边听过这首曲子的人，都赞不绝口，难以忘怀，只道是仙山鸾凤才能编造出如此佳曲。
多少文人乐师请他再弹都被拒绝，多少商人重金请他重新演奏都被置之不理。徐琴师放话：“此曲只为李暮将军而弹，想听第二遍，就跟随我到将军故里。”因这一句话，多少人从江左一路跟到洛阳，徐琴师在邙山将军墓再次拨弦，弹出那首《再问兰陵》，泱泱听众静默而立，被美妙弦音感动地涕泗横流。
夕阳照着将军墓，琴师弹奏着哀悼将军的挽歌，乌泱泱的人群、或是了解李将军事迹或是不了解的，在这一刻，都掩面哭泣。
我看着信上的字，心里像掀起惊涛骇浪一般，起伏又撞击，不能平静。放下信纸，我又想哭又想笑，一时间难以自持。
我对崔使君说：“徐琴师真的很厉害，他那样一个不愿和人打交道的人，竟能为将军做到如此地步。他在将军墓前这一曲，给足了将军排面，也让更多人知道了将军的故事。将军有他这个朋友，真是值了！”
大唐使者：
我真是小看了徐琴师这个人！
原本，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安静又沉默、偶尔指点我琴技、时常让人遗忘的小弹琴的。
可是这个人在将军出事之后，屡屡冲击我对他的认识。
当他为将军唱了三天三夜歌、弹了三天三夜琴的时候，我发现原来他技巧如此老练，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当他请我允他送将军一程的时候，我惊叹他竟有如此义气；
当我得知他声震江左之时，我惊诧地像是从来不认识徐琴师这个人；
当我收到亲友来信，说徐琴师在将军墓前弹琴，带着万人为将军哭泣的时候……
我心中一片空白。
我一直在想，该是好听成什么样的曲子，竟让人心甘情愿一路跟随，翻越山河千里迢迢，不畏辛苦只为站在将军墓前再听琴师弹上一曲。
我也在想，该是怎样的情谊，怎样的不甘，让一个平静度日淡如流水的人，倒转本性，广泛结交，从西到东，从南到北，踏遍河山。留迹不留人，留音不留面，留情不留心。只为了让将军得到该有的敬重，只为了好好送将军一程。
徐清濛，他不该只是一个小小的琴师。
真是没想到，我这小小使团，竟然藏了这样一个人物。我还对龙司药说：“徐琴师这样的人，活该前途无量。”
话刚说完，我忽然住嘴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龙司药提醒我：“你在送将军前往江左之后，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想起来了，那是六月初，天气还热着的时候，我对龙司药说：“将军这样忠勇无双，卧薪尝胆之人，活该前途无量。”
而现在，斯人已逝。
杯中酒被秋风微微吹皱，我与龙司药并肩而坐，良久未曾言语。
琴师：
有人说，我是天上凤鸟掉入凡间，褪去仙身化作凡人，人间从此才有了仙境的乐音；有人说，我是狐妖修炼一千年化为人身，用琴弦操控人心，引人一步步沉沦的妖魅……
这一路上，我听到很多人，说了很多不同的话。我得到了钱财、敬重和声名。
将军说我一定能大放异彩，果真如此。
可是将军，我还是不赞同你的话，现在我可以更坚定地告诉你，清濛一点都不想被人看到。我试过了，我也做到了，我果然不想要。
我的琴还是只想弹给我一个人听，弹给将军听。
将军，如果你还在，这个时候一定会笑我，一边喝酒，一边说：“名剑不出鞘，真是可惜。”
我并不觉得可惜啊。将军，你是出鞘了，可你又得到了什么……
你笑我避世不争，我倒要笑你尽心竭力、却枉费工夫。
将军，我们活在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不是你从小梦想金戈铁骑、兵戎杀伐，你就一定能旗开得胜、荣归故里，你甚至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你越是执着地想要什么，那个东西就离你越远，你最后也只能溺死在你自己治理的河道中，你连是谁推你下去的都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