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用这一批贼寇,着实、着实冒险!万一他等败事,牵连我冯家,那该怎么办?”
“此事你不必担心。”太师两手叠在龙头杖上,“倘若他们果真能避灾祸,匪贼连同疫毒都不能击杀他们,老夫也不怕他们顺藤摸瓜。贼中有更令他们畏惧的把柄。这个亏,他们只能咽。”
他规劝到无可再说,眼角都急红了:“外祖、舅舅,你们不该瞒我此事!”
“不瞒你,你该如何?”太师摇了摇头,“定王,你是陛下的长子,你是王!老夫两朝帝师,子荫封族,经营日久才有这族中大蔚之象!民间常道,富贵不过三代,我冯家于江南代代为富,临老夫这才有贵之兴芽。来到定王此处,荣光至极,也履冰之至!”
太师敲着龙头杖,迭声长叹:“孙儿,外祖历经三朝,告诫你一句:皇家不该出情种,若出,天下必有祸端。”
“你不能让我们全族,因你一己私情而崩塌!”
一己之私是私,一族之利便真是公了吗?
私在公面前,永远低于一等。
冯御史最后有些不耐烦:“你年纪轻,不识人事,待迎了宛妗入府,这些私情便作云雾散了。届时,定王成了家,自会懂我等今日所说。大业才是至关重要的,至于私情,不过是唾手可得随手可弃之物,何至于念记至此、坏了大业?”
他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所想。
他不过是架在世家上的机器。
一杯美酒递到他面前,他侧首看过去,是这些年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表妹。
淑妃当年便是宗帝的侍读,她便也想这样撮合自己的儿子。
“别板着脸了。”宛妗轻笑,“不如尝尝珍馐美酒,看看歌舞。”
思平看了她一会,在觥筹交错里低头去附耳问她:“你也甘愿做这盘中珍吗?跟着我烂在这里头?”
宛妗笑意散了,看着他的眼神分明透露着难过。
他倒了那杯酒,敲着杯道:“我认了这命也就罢了,你竟然也逃脱不了。”
宛妗凝望了他一会,轻声:“表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这般想:这世上,只有表姐是独一的。”
思平抬头看她:“妗儿……”
“有一天你也会知道,表妹也是无二的。”
宛妗举起玉杯,轻笑着向他合手,随之一饮而尽。
*
“你个丫头,出息了啊。”
思鸿吊着一只手,拿个银勺轻轻敲了敲阿箬面前的杯盏。
阿箬扬了扬眉:“怎么,你不训我?”
思鸿咿了一声:“我干嘛训你,爷爷训你了吗?”
阿箬笑了:“他什么也没说,只夸我箭术射得好,果断。”
“那不就得了。咱家又跟其他家不一样。”思鸿掏了掏耳朵,“远在昌城那边,那几天我都听见了他们议论你的闲话。现在回来,刘宰相再入凤阁,还有谁敢风言风语?父皇和姐在上头又不置喙,那便是默许了。”
阿箬看了看他:“我到底是旁系中的旁系,危害不到核心。哥,你就不一样了。”
思鸿吊儿郎当地盘了腿:“可拉倒吧,我算什么核心,上头能掌我生死,管不到我私情。”
阿箬长长地嗯了一声,蹭来与他同席,偷偷问:“瞧你这嘚瑟的小语气,怎么的,有定局了?”
思鸿眉飞色舞,又竭力压着那得意小声和她说话:“我跟你说,以后遇到你沁姐,别叫姐了,大胆叫声嫂子。”
“哟?”
“干什么啊你这眼神?不信哥啊?真讨到媳妇了!”思鸿嘎嘎直笑,“就等过门而已。”
阿箬挑眉:“你这么自信,不归姐姐是也首肯了吗?”
思鸿的怪笑戛然而止,嘚瑟的表情凝固了,随后一手托着腮沉思起来。
阿箬挫挫他的得意,笑着挑了他席上的好吃食拨在盘子里退下。
她绕了好大一个弯,悄悄来到原先在她对面席后的位置。
她看了那纤细挺直的背影一会,伸手在她右肩上一拍。
采灵右手端着的杯洒出了些酒水,她放下杯,往左后转去。
果然是这疯丫头。
*
“……好了,走吧。”不归轻揉了眼,“今夜宫宴的主角是你,别耽搁了。”
“不去了,今晚我谁也不想见。”楚思远把她拉回来,“我就守着你。”
不归挣不开,嗓子有些毛:“不像话。”
楚思远贴她额头垂了眼,眼底星星点点的微光:“不归,燕回,我欢喜你。”
不归咳了咳,神情十分不自然:“你怎么知道……我是燕回的?”
“想听实话?”楚思远抱着她笑,“老实说,第一次见到燕回就有阿姐的感觉了。”
“不可能。”不归不信,“萍儿给我易的容,不至于这样不牢靠。我易容外出从来没有人能识破。”
“其他人能和我比么?”他乐起来,蹭了蹭她鬓角,“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便是穿着少年衣裳。那天我第一眼看见燕回,虽然是内侍的着装,黑不溜秋的,眼睛又……”
说到这里他捧起她的脸:“你易容遮眼睛,伤眼吗?”
不归觉得他靠得太近,他如今给人的压迫感还挺强。殿下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竟怕起了眼前的少年。
她清了清嗓子:“不伤,至多有些不舒服。”
“以后不准易劳什子的容了。”楚思远捏了捏她的耳垂,“耳洞都不打的人,何苦这样曲曲绕绕折腾自己?”
不归没说话,耳朵热了起来。
楚思远看了她一会,凑近去烫她:“哦,是阿姐贪心。”
“我贪什么?”
“你不仅想做我阿姐,还想偷偷换个新身份,做我知音,套我话,往我心里去窥一窥。”
不归结巴起来:“这是、是担心你过得拘束,有些话你又、又不跟我说。”
楚思远搂紧她,压着声:“阿姐那么强势的人,怎么到我就不敢继续强硬了?这样曲折地来套鱼。”
不归闭嘴不说话,遇到轻易答不出的她直接侧首不谈。
“说啊。”楚思远环着她慢慢走,最后把她堵在了墙上,“你为什么要捏一个身份,偷偷摸摸来套我?”
他越靠越近,不归缩成个虾米,眼神胡乱飘。
楚思远轻揩去她眼角的残泪余韵,盯着她道:“你钟爱我。”
“……”
“你早就心爱我。”
不归无言以对。
楚思远看了她半天,等到她局促得想找地洞钻进去时才笑了:“瓜女子。”
不归憋了半天:“仙人板板。”
楚思远低笑,紧握了她的手:“来,和我走。”
“去哪里?”
楚思远不答,拉着她到桌案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从暗格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带着她离开勿语斋,走出广梧。
等到了宫路上,宫人少了,楚思远便弯腰把她背到背上,走得飞快。
不归无措地伏他背上:“我们要去哪?”
楚思远只是笑:“我就是想背你。”
一如当初你背我进广梧那般。
他带着她来到僻静的织罗园,穿过繁丽的石榴花影才放下她:“等我一会。”
楚思远找了一会,便在一处土地上停住,拨走一片土,露出了底下的石板。
他取出怀里的钥匙扣上去,复杂地扣了好一会,才拧开了洞口。
不归反应过来:“你以前就是从这离家出走的?”
楚思远拍净手,把她揽过来:“你没收了钥匙,我自己试着刻了收起来。这些年地下虽改了,但也没有堵上,我便一直收着,琢磨着里头的关窍。”
不归瞪他。
楚思远笑,也不解释,只朝她伸手:“来。”
不归握拳往他掌心捶了一下,叫他握住拉进了怀里,随即便被他带着进了密道。
顶上的石板合上,密道内随之一片黑暗。
楚思远从怀里取出一方折得四方的黑帕子,帕子一抖开,里头的玉片便晃出了璀璨的光。
“这是,”不归一眼看了出来,“昼珠?”
楚思远有些不好意思:“我在西北把珠子磨开成了几片,方便使用和携带,也不易折损。”
他把玉片放她手心:“你来照。”
不归便托着那帕子,和楚思远穿过了逼仄的曲环密道。一边走,一边不有自主地猜想他当时穿过这里的心情。
他们什么也不问对方。前世的,今生的,此刻的,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