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一字一句,道:“我宁愿当初沉到滹沱河底。”
“阿…..”梨字未及出口,眼见一个绿色的身影纵身一跃,转瞬消失在李牧眼前。悬崖下,恍然还回荡着一句话:“从此以后,将军不必再为难了……”
第23章 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燕子走了,又来了。转眼,又走过了一个寒暑。
半夜宿醉,李牧在一阵头痛中醒来,头顶歪歪斜斜泻下的几丝寒光,提醒他此刻是在梨园的茅屋里。李牧扶额坐起,忽听“啪”一声,原来是手边的酒罐滚落在地,他不甚在意,下得榻来,不想踩在打碎的陶罐上,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门口。李牧呵呵干笑了几声,索性倚着门柱歪坐在地上。
三更明月,照得满园梨花如雪。离茅屋最近的那棵梨树下,阿梨婉然玉立,含笑嫣然。月似当时,人也似当时。年年梨花下,她就如此刻般,望着他笑。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经常倚着他有说不尽的绵绵情话,她也会与他和着月色一起摘梨花;而现在的她,只要他靠近,她就会逃走。所以,他只能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不发出一点声响。可即便是如此,她也只留了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牧一声又一声地唤:“阿梨!阿梨!阿梨!……”,而回应他的只有夜风呜咽,杜鹃啼血。子规一声又一声的“不归!不归!不归!”声声决断,字字凄绝,一如阿梨一般。三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他们向天盟誓,她说若他负她,她就从那儿跳下去。她真的那么做了,那般果断,那般决绝,毫不留念。
从来都是春来不觉春去知,阑风长雨数日,迎来了春暮,也催来了寒食。李牧自营地回来,依旧上了后山。李牧出远门时,阿梨总喜欢呆在后山,她说梨园会让她心安,如今李牧也是这般。这日,李牧回来得早,上了后山梨园,只见梨花落了一地,满眼狼藉。不知从何处飞来几片纸灰,李牧捻一缕在手心,蹙起了眉心。他循着纸灰的气味,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依然青烟袅绕的火堆,火堆旁,冬儿跟春芽还在不停地往火上加纸钱。李牧怒火奔腾,冲上前去,一脚踢散了火堆:“你们在做什么?她又没死!” 阿梨从悬崖上跳下去后,李牧在崖下找了三天三夜,除了一地血迹和一把完好无损的佩刀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虽然照常理,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绝无生还可能,可是,只要阿梨的尸体一日没找到,他就绝不承认她死了。
冬儿、春芽没想到将军这么早回来,早吓得失了魂。李牧余怒犹盛,抓起装纸钱的筐子,一扔扔到了长城外。冬儿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突然跪在地上哭道:“奴婢也希望孺人好好的,可万一…….”冬儿抹了一把鼻涕,“奴婢的娘亲说那阴间也跟这阳世一样,大鬼小鬼上下都要打点,若是不然,在阴曹地府里,定是受尽百般恐吓万般刁难。孺人身上连一个钱都没有,要是受了苦,可如何是好。”
李牧突然没了声。他以前从不相信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可是阿梨的出现,让他开始相信命运:阿梨是他无论怎么推都推不掉的命,也是他无论怎么抓也抓不住的运。他推掉了大王赐给他的大好姻缘,六年后的秋天,上天依旧把她送到了他身边。在代地,他从阎王手里把九死一生的她抢下,而今,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她。
冬儿哭哭啼啼地说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娘亲把她卖了,就是为了给她父亲置一口薄棺,立一座坟。因为那是她父亲在阴间的家,如若不然,他父亲就只能做个无家可归的游魂孤鬼了。又说寒食鬼门开,一年就一回,亲人若是不给烧纸钱,迟了烧再多也没用了。没钱打点,受尽折磨不说,连投胎转世的文书都可能拿不到。
于是,梨园里立起了一个衣冠冢,里面的衣裳是那年腊八节,阿梨被选为梨花仙子时穿过的那件褧衣。那日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她为他选了一支大野牛的饴,暗喻他是牛,他追着她在大街上跑。他带着她去看击鼓,他怕她被人群挤到,伸出胳膊为她挡出一方地,可人太多,最终只能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跟一个女子那般亲近,身贴着身,胸贴着胸。他的心嘭嘭地跳,几乎要跳出喉咙。巫师舞着箭走向他们的时候,阿梨害怕地躲到他身后,他心里很高兴,他愿意,也希望能保护她。当她披上那件褧衣,坐上常青藤架的时候,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那一刻,他就认定她就是他此生的新娘,她是只属于他李牧的独一无二的梨花仙子。那一天,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然而今天,他的快乐彻底地被埋葬在了这个衣冠冢里。他心里虽不愿承认阿梨死去的事实,可他很清楚,从那个地方跳下去,除了飞鸟,没有什么生物可以存活。若她一切安好,这个衣冠冢只当是他的一个念想,必不会是什么符咒。他害怕的是,若她真的去了,他竟连个安身之所都没给她,她如何能承受日夜游离之苦;如果真有阴曹地府,他到时候又要拿何颜面见她。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小五和李戈在培土,湿土里嵌着梨花落叶;冬儿跟春芽在忙着烧纸钱,纸灰片片化做一只一只的白蝴蝶;只有李牧像没事人一样,愣愣地倚在一旁呆看着。
衣冠冢,香泥墓,即是死生别离处。
时近黄昏,雨越下越大,园里又只剩下李牧一人。香火渐残,他跟阿梨聚散兜转十年,到头来竟只剩下这一地白灰和漫天青烟。
邯郸传来消息,秦将蒙骜进攻韩国,一连取了十三座城邑。韩国是赵国的屏障,韩国灭亡,赵、魏也无法久存。所以,去年还在互相攻伐的赵魏转眼又成了同盟,赵王大肆铺张,举行隆重的仪式,一来是为了让秦国知道,如今赵魏是一家,秦王要征伐,势必也要考虑一下当前的形势。二来,赵王还想乘机与魏国协商,打通平邑、中牟两条要道,可结果并未如赵王所愿,所谓要道,就是对你重要,对我重要,对他也重要,如今的态势,今日的兄弟明日就可能是敌人,谁也信不过信,所以魏王拒绝也在意料之中。
秦国还在观望各国态势,蓄势待发之时,大将王龁突然去世了。王龁过世,有勇有谋,战功显赫的蒙骜,毫无悬念地成了新的总将。王龁过世,秦王虽然惋惜哀痛,然而,秦国能人济济,除了蒙骜,还有王翦,麃公,桓齮、杨端和,羌瘣等一众名将,他们依然会继续在中原掀起一阵又一阵腥风血雨。
赵魏同盟并非像看起来那么牢不可破,这样的状况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秦国很快就打探出赵魏两国所谓的紧密关系其实薄如蝉翼,用不着捅,一点就破。孟冬十月,天降异象,可这并不能阻止秦国蚕食三晋的脚步。八日,北风徘徊,大将蒙骜领兵攻击魏国城邑畼。另一边,秦国跟赵国达成协议,秦不攻赵,赵不助魏,双方以互换质子为信:秦国送了一个排不上名号的公子到赵国,而赵国派出的却是太子嘉。为什么是太子嘉?这恐怕跟倡姬脱不了干系。自她入宫,大王对王后日渐冷淡,加之她为赵王诞下了公子迁,赵王对太子嘉似乎也越看越不大顺眼,从来最好吹的风是枕边风,当质子这活儿自然就落到了太子身上,众人猜测,不出意外的话,太子之位很快就会易主。
三月春暮,杨柳堆烟的时候,畼邑被拔,没人在意天空出现的第二次异象。从蒙骜出兵到罢兵回秦,前后不足半年的时间。秦质子归秦,赵太子归赵,总算各归各位。果不其然,太子归来后不久,就被废除,公子迁得立太子之位。
又是一年梨花白,芳草葱翠,金燕双飞,可惜燕归人不归,算来,阿梨已经走了快两年了。再大的悲痛,也总有走出来的时候,就算自己不能,也总有那么一个人,或者总有那么一件事会逼你走出来。而让李牧从近两年的消沉里走出来的那个人就是赵王,那件事就是战争。
邯郸八百里加急的令函送到的时候,李牧正在茅屋里打盹儿。李戈唤了几声将军没有回应,只能摇晃他的胳膊。李牧半睁眼,扬手推开李戈,“啪啦啦!”又一个酒罐摔碎了。
“将军!邯郸八百里急函!”李戈低头奉上函简。这两年,将军越发喜怒无常了,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李戈是绝对不会去触碰将军的眉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