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澈的双眸中映着烛光莹莹,声音宛若幽叹。
江璃想都没想,随口接道:“你不也说了吗?这一切都是因为孟文滟的贪欲,关你什么事。没准儿他们安分点,等你成年了,像合龄一样被送来和亲,我们看对了眼,到时两国联姻,不是皆大欢喜吗?”
宁娆猛地坐起来,星星熠熠地看他。
“你真这样想吗?”
一霎的沉默,江璃看着宁娆那隐隐担忧又隐隐希冀的模样,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就这么点破事,也值得我骗你?我早知道了,当年这预言不仅在云梁内部疯传,在大魏也有所耳闻。至于后来我知道了你的身世,我早就往这上面想过了。除了暗叹一句巫祝果然神算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
宁娆一点也不在意他话里的连嘲带讽,反倒卸下心中大石,咧开嘴笑了。
这一页正要翻篇,崔阮浩进来了。
他揖礼,道:“楚王求见。”
江偃这么快就回来了?
宁娆看向江璃,见他眉宇间也缭绕着一股疑色,冲崔阮浩说:“让他进来。”
江偃今日亲自将孟淮竹送出城,思忖着白天发生的事,心中不安,徘徊犹疑数遭,还是下定决心要进宫一趟。
他谁都没说,当初在卧薪坞,宁娆察觉到自己迟迟不肯向江璃下毒,云梁人对她已有微词,凭着胥仲对她的憎恨及狠毒,恐怕不会放过她。
她一早打听好了六尾窟杀的解药是惑心毒,嘱咐江偃,让他一定要在她饮过六尾窟杀之后想法儿及时给她灌下惑心毒。
那时的宁娆心思缜密,睿智至极,甚至连惑心毒的解药也预备好了,一同交给了江偃。
她绝对信任江偃,在危难之际,将自己的性命和自己的记忆一同托付给了江偃。
这些话,江偃本以为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封存心间,永不提及。
但没想有一日,他会对着皇兄和失忆的阿娆,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江璃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好看,眼梢含刃,狠狠地剜了一眼宁娆,转而问江偃:“你的意思,你有法解惑心毒,让阿娆恢复记忆?”
江偃眼中含着深隽的脉脉温情,看向站在一边的宁娆,轻轻地,笃定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早些拿出来?”
江偃道:“我拿出来了,就是阿娆初初失去记忆,我送给她的那盒安神丸。”
宁娆一回想,道:“对,是有这东西。可是……”她略显疑惑:“我好像只用了一次,后面就再没见过了。”
江偃冲她笑了笑:“那是因为我后来偷偷跟墨珠说,这安神丸里面含了几味烈性药材,恐不适合现在的皇嫂,向她又要回来了。”
宁娆更加疑惑,轻声问:“你这又是为什么?”
江偃垂下眉目,默然片刻,几分痴惘,几分哀怜地叹道:“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失去了记忆的样子,很轻松,很快活,从前数年,我已经许久没有见你那样快乐了。”
就因为这个?
宁娆张了口,又不知该问什么。
江偃凝睇着她,缓声道:“这世上,大魏有大魏的路要走,云梁人也有云梁人的路要走,天意有序,人各有命,原不是单单依靠哪个人就能改变的。况且,我亲眼看着你从前饱受煎熬与痛苦,在两方之间左右为难,苦苦撕扯,就当是我自私,什么大魏,什么云梁,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能快乐,就像……我初遇见你时那样。”
宁娆怔住了。
就算从前她知道,江偃可能对她有点不一样的感情,两人之间好像在从前也有些拉扯不清,可她没料到,这感情会这么深。
这些话好像是一张细密织就的网,兜头蒙过来,让人心里闷闷的。
她还没弄明白这感情是怎么回事,就听江璃轻咳了一声,低沉的声音中克制着不快:“说正事,扯这些做什么?”
江偃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宁娆身上收回来,从袖中端出了一个碧绿小瓷瓶。
“这是阿娆当初交给我的,可用来解惑心毒。”
崔阮浩连忙接过,递给了江璃。
这瓷瓶小小一盅,质地清莹,宛如水滴落在掌心。
江璃看得有些顾虑,歪头冲崔阮浩道:“去找太医过来。”
……
太医反反复复地验过多遍,连称绝妙,这一盅药饮下去,区区惑心毒绝对迎刃而解。
宁娆躺在榻上,隔着一道雾影纱帐,听他们这样说着,不知为何,心里一阵一阵的不安。
其实,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已断断续续地想起了许多东西,所谓解药,不过是笨重的梭子,补一补疏漏之处罢了。
饶是这样安慰自己,但心底的那份不安却迟迟不散,反倒越聚越大。
她心底深处有个念头,这么长时间,想起了这么多东西,可在隐蔽处一定藏着一处,迟迟不肯透出来。
那是至关重要,可她不愿想起的东西。
揣着这些复杂的念头,她歪头看着端着药碗进来的江璃。
他一手端药,一手护着她的脖颈让她从榻上坐起来。
那清俊含秀的眉宇间涟起了细微的纹络,似乎也在害怕。
沉默片刻,他道:“阿娆,好些事是不能逃避的,你放心饮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离开。”
说罢,把碗沿送到了她的唇边。
宁娆避开,抱住他的胳膊,忧心忡忡地问:“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儿你都爱我哈?”
江璃神色凝重,笃定地点头。
紧接着,又把碗送了上去。
宁娆的唇齿刚碰到冰凉的碗沿上,又缩了回来。
顾虑地问:“从前咱们很恩爱,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哈?”
江璃默了默,似乎在认真思索,道:“不好的回忆你差不多都想起来了,剩下的,应该都是好的。”
说罢,又把碗移到了宁娆的唇边。
宁娆又躲开,弯腰搂住江璃,嘤嘤道:“我怕。要不明天再喝?”
江璃抚着她的后背,犹豫挣扎了许久,狠下心肠又把她捞了上来。
“不行!今天就得喝,夜长梦多。”
说罢,把碗抬到了她的唇边。
宁娆咬住下唇,泫然欲泣,呢喃道:“景桓,你可要记得现在这个天真烂漫,傻傻可爱的我,喝了这盅药,我可能就不是这模样了,唔……”
江璃忍无可忍,捏住她的下颌,给她把药全灌了进去。
粗暴简单。
第63章 ...
药汁顺着喉线流下去,呛得宁娆抚住胸口直咳嗽。
这一咳嗽,倒把黏在舌苔上那药的苦味激得泛上许多,极苦极涩,萦然散开,连舌头都有些发麻。
江璃又捏住宁娆的下颌,给她往嘴里送了一颗桃脯。
宁娆懵懵地砸吧了几下,品出些清凉甜意,幽幽怨怨地瞥了江璃一眼,默不作声地拉过被衾躺下。
眨巴眼,歪头看向坐在榻边的江璃:“我是不是睡一觉就能都想起来了?”
江璃敛眉思索片刻,不十分确定:“兴许吧。”
兴许?
那你还灌得那么干脆利落!
宁娆瘪了瘪嘴,目光流露出不满。
江璃察觉到,耐心地解释:“这又不是灵丹妙药,喝下去立马就管用。太医只说可解惑心毒,又验过对身体没有大的伤害,所以才给你服下。”
宁娆将双手交叠,平放于胸前,有些忐忑。
“那……我睡了?”
江璃和缓一笑,将手覆在她的上面,声线温柔:“睡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话音甫落,幔帐外探进来一个脑袋,笑容甜甜,声音柔煦。
“我也一直在。”
是江偃。
他抬起小手朝宁娆摇了摇,察觉到江璃不满的视线,讪讪地收回来,不情不愿地把脑袋缩回了幔帐外。
宁娆那忐忑的心安了许多,如仪式一般,双手拢着被衾,郑重地闭上了眼。
……
嘉业二十五年
梦中又回到了卧薪坞。
这地方四面环山,地势陡峻,又是隐在梅林翠岭之中的凹谷,大多云梁人躲避于此,连官府都发现不了,宁娆一个出门就识不得方向的闺阁小姐,在一群人的看护下,更别提能跑出去了。
她被关在厢房里,孟淮竹每天来找她谈一次话。
谈话内容无外乎——
“你是云梁公主,你对云梁有责任,如今国破家亡,怎能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