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媳妇命薄,嫁过来没几年,在顾承恩七岁、顾承泽六岁的时候,抛下这一女一子病逝。这父亲一人带两个小孩子实在困难,于是顾承恩从小学一年级就被父亲送到了封闭式的私立中学银河去了。
冷眼,顾家这对姐弟看多了,也就没什么身世之感了。
红白之事上,人情尤甚,顾承泽虽是男丁,却一向能避则避,免得讨嫌,这次过来柳家吊丧帮忙,是因有一事在心,对有没有人搭理,有没有人扶把梯子这事还真不在乎。
入殓完毕后,长明灯燃了起来,亲眷们晚饭吃过就多数散去,顾承泽却没什么离开的意思,甚至开始忙些女眷手边剩下的细活儿,无人不对顾承泽的出现感到奇怪,最奇怪的是柳星南,因为他们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顾承恩。
可这个名字或早或晚,总要到嘴边。
“歇会吧,承泽。”柳星南执了杯热茶递给他。
顾承泽老实的笑了笑,吃亏的是他笑起来和他姐姐顾承恩一样,眼尾长长上翘到几近与下垂的眉尾连在一起,直悬的鼻梁,高高的鼻尖,一副狐族般不太讨人喜欢的灵精聪明相。
“家里都还好吗?”柳星南问。
“我爸去年过世了。”
柳星南一时无语,安抚性地轻拍了顾承泽两下,幸好对方及时的转开了话题。
“星南姐你恰是去年结的婚吧?”
“嗯,周旭…我们是大学同学。”
“果然人很不错,你们结婚的时候,真的骑大马坐花轿了?”
柳星南嗤笑一声说:“周旭的主意,说要传统中式的八抬大轿,我一个被抬的又能说什么呢?”
“我姐说她当时担心的很,婚礼现场人那么多,鞭炮锣鼓的,万一惊着了马可怎么办,后来再看那马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比人都淡定,想必是经常干这份活。”
柳星南听到他的话,笑容似冻在了脸上。
顾承泽接着说:“她说让我以后也搞一个中式婚礼,比西式的热闹多了。”
看到柳星南的失态,顾承泽不算意外。
“承恩…也去了吗?”
“嗯,去年父亲的葬礼过后,听同学说的,你要结婚的消息,就去了。”
“可我并没有看到她,从离开银河,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实际上,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谁也联系不上她。”
顾承泽将手中未动的茶置于桌上,又从棉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封面的本子轻轻放在杯旁。
“这是一个叫benua的人从国外寄回来的,确定是姐姐的东西,是她…从海边找回来的。”
顾承泽起身离开前说:“我犹豫了有一段时间,要不要交给你,后来忽然想通了,这本子是从海滩上找回来的,不是从海里,如果它最后要落入某个人手里,那个人只能是你。”
顾承泽离开后,灵堂剩柳星南一人,长明灯下,本子在桌上,旧旧的,淡淡的蓝,这种款式的本子她认得,是银河学校给三好学生的固定奖品了,顾承恩平时抄笔记,或去播音时打草稿做整理都是用的这种本子,在顾承恩忙着播音不理她时,柳星南总随手打发无聊地在本子上乱盖些广播站的章印玩,像验证般,柳星南将这个已经毛了页边的本子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歪七扭八,已经开始模糊的章印:银河涛声广播站。
第一封:
初然遇见你,初中一年级,开学第一天。
那天是星期天的下午,大概四五点左右,还在下着雨,身旁不是张亮亮就是陈壮壮,铅笔木杆写字的味道被他的脏手拿的甜甜盹盹,我打瞌睡了。
有人说:“有彩虹!”
我出去时,对面教学楼里围满了看彩虹的人,我只看到太阳泛滥着一片红,升的圆不圆扁不扁,在云间破进破出,怎么可以这样,风似乎在吹着雨走,明明都滴到了我的身上,我们还在暗影中,对面的你们却笼罩在暖橘色的阳光中,我没有看到彩虹,却看到你趴在教学楼的栏杆上,笑脸灿烂,吐焰为虹。
那影像太美,又有风吹着,云霓飞着,我就分不清了。我们这一千人一定在一场天气的漏洞里,可确实开心,确实惊艳,算了,记忆中,石竹可以淹没到大腿,你不是说那是蝴蝶变的吗?
那天太阳都腐烂了,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吧。
或许接下来要说的你,写的你,早已不在你的记忆中了。
初中开学没多久,我就干了一件丢脸至极的事,军训最后的大集合,总教官正在进行结束训话的时候,被晒晕在操场上。
人砸在地上不常听到的声音,总教官遗留在喇叭里的半声“诶”。
听说,我是脸朝地面栽下去的,幸好底下是酷夏茂盛的草皮,我当时似乎还半睁不睁的翻白眼了,这副窘态将周围的同学吓的四散而开。
当时只有一个人走过去,将我翻过来,抬高了我的腿,解开了我的扣子,摘下了我的帽子为我挡住了头顶的烈阳。
那个人就是刚好站在不远处,初一二班的你。
我被教官抱走后,还有胆小的女同学被吓得吃不下当天的中饭,反复向教官询问我的情况,镇子上的学生见识不多,从外地转学过来的你却并没有当回事,你甚至没有记住我的脸。
人们脑海中的相遇,总是多不同,多颠覆。
你对我的第一印象肯定是那个坐在乒乓球案上不肯下来的横逆之徒。
事实上,那第三种相遇,是我的处心积虑。
你看,回忆还凌乱的深刻着,你却走了。
昨晚八点的时候天才黑透,此刻凌晨四点又亮了天光,太阳严重超时在岗,加缪说凌晨四点是在思想上占有思念之人的最好时间,外面街上本是橘黄色的灯光现在淡到认不出了,手提式的风扇吹出团状的风,这个点的天光果然让人心安,我伏在在桌面,白T恤洗的过软,我能感觉它塌在我的背胛骨上,想写点什么,关于你。
这是印象中除了非典之外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假期,下一个开学,回去的地方不是银河,不再有你,不习惯,特不习惯,心里揪痛且空无所依,于是落上了一个睡前的毛病,爱依靠着自己强大的关于你的记忆网,网住那块我们曾经一起生活的土地,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一遍一遍的走过去,花园拐角教学楼,孔子赖宁欧阳修,泛滥成灾的乒乓球,宿舍床头对床头,一遍一遍的走,就差伸出记忆的大舌头给这块地舔一遍,在这块地方上,我们曾傻乐了数年,这片地结出的瓜和长出的人,都比别的地方甜。
紧紧抓住记忆,除此之外,频频无能为力。
从七岁就惧怕的开学日,星期天下午五点,我都开始怀念了,我怀念是因为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今觉始乐,却永远失去了。
2009.7.3
临近零八年的年关,父母的离婚手续终于办妥了,再有半个学期,她就中学毕业了,母亲却等不及似得带着柳星南离开了镇子,闹离婚的时候,她是父母争抢的对象,选择随母亲离开的时候,她是愤愤不平的母亲的反击的筹码,等这一场较量尘埃落定了,那一年的大年三十当晚,一碗放凉了的饺子,一个人的春节联欢晚会,一个终日躺在床上的母亲,对着母亲的背影柳星南想,现在,她是什么呢?
离婚后的母亲得到了巨额的赔偿,新购得的高级住宅区的物业管理十分到位,窗花都是物业发的,这样,家里也算有点红色,带点年味了,还发了福袋,里面有一些冷烟花,零点的时候,柳星南拿了几根走出去点燃了。
这个时候,若是在镇子上,大家在忙些什么呢,奶奶肯定摆了一大桌祭天祭地,粗的不得了的香,一直烧到天亮,自己肯定跑去找顾承恩了,顾承恩她爸拖着条半瘸的腿和一串长长的鞭炮,在他们家房顶上噼里啪啦耍着花样的放,顾承恩抱着她们家黄狗,捂着她们家黄狗的耳朵,她弟顾承泽抱着她们家黄猫,捂着她们家黄猫的耳朵,柳星南捂着自己的耳朵。
满地的红色碎纸屑,满天的红色老宫灯,檀香味,硝磷味,扯着嗓子听不见说话,满街的小孩子穿着新鞋在街上瞎溜达。
柳星南看着手里冷烟花银白色的光焰,觉得这冷意要把自己的手冻住了。原来是下雪了,这时候不是应该待在教室里,书包上印着千篇一律的2008,守着一堆永远做不完的数学试卷睡得香甜,冬天就这么慢慢沉淀,柳星南喜欢,看某人抱着作业本提着小黑板,走进走出在班级的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