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桥(47)

顾岳想了想才答道:“我们家里,还有我舅舅那边寨子,是这样的。”

何道士颇感兴趣地继续打听:“听说仰岳你舅舅是土司?”

顾岳答得很实诚:“云南各地土司很多,我舅舅也就管着五个寨子,另外三个寨子是我舅妈带过来的,哦,我舅妈也是土司。”

何道士点头。明白了,难怪得顾岳看到罗老太在厨房小桌吃饭,会坐立不安。

不过在他看来,罗老太就算不上桌不坐席,照样是一家之主,所以,这上不上桌的,委实也用不着这么在意。

只是,话虽如此,何道士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将顾岳多多打量了一回。

再想想中元节晚上顾岳和自家女儿的那点缘份……

何道士就觉得有些事情该好好想一想了。

吃过早饭,时辰还挺早,一般没什么生意,罗四表叔便不急着开店,先送何道士去码头坐船。罗四表婶端着一盆衣服与他们一道出门去,八桥镇的女人,大多是在船码头的上游洗衣服,正好同路。

何表叔得明天早上再去药店换药,所以顾岳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向罗老太告辞,与何表叔先回李家桥去。不过他低声询问何表叔时,罗老太人老耳不聋,已经听见了,不容置疑地按住顾岳道:“住着!三天后没发漆毒,才算没事。今天逢圩,李家桥那边肯定要过来赶集的,找人捎个口信回去就得了,老姑这里,也不是别人家,有什么住不得!要是怕没事做,就教我这两个孙子识个字读个书,你们新学堂的功课,乡里难得找到先生教!”

何秀安静地站在一旁,悄悄抬起头来看着。

顾岳的眼角余光感觉得到那悄然的注视,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有点晕,于是意志很不坚定地听从了罗老太的安排。

至于何表叔,罗老太随他去,李家桥那边刚刚砍完柴,暂时没什么要紧农活,烧炭有烧炭的熟手,也轮不到其他人,何表叔回不回去都没关系。

何表叔缠了一头一脸的布带,不肯出门,还要拖着顾岳在一旁监看,免得自己一个忍不住拆了布带来挠痒。顾岳觉得何表叔有些小题大作。何秀抿着嘴笑,轻声说道:“痛可忍,痒不可忍,三姨父这也是防患于未然呀。”

她尽力绷着面孔,想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平静安然,但是眉梢眼角,忍不住便要像心情一样飞扬起来,嘴角更是压不住地要往上扬起。

罗老太的两个孙子,都是罗四表叔生的,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九岁这个已经在镇上的小学堂念了两年书,七岁这个今年秋天也要上学堂了。罗老太拿了大孙子的教科书给顾岳看,说是让他先看看再说,两个男伢则忙不迭地跑出去玩了,惟恐奶奶将他们留下来念书。

罗老太不满地念叨了几句便作罢了,端着做鞋的小簸箩坐到堂屋门口的屋檐下,何表叔很自觉地坐到旁边,想帮忙打个下手,在罗老太糊鞋底时递个浆糊什么的,不过一看自己手上缠的布条,就只能陪罗老太聊聊家常了。

何秀提了把小竹椅也放到屋檐下,向顾岳轻轻笑了一下,笑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了,立时飞红了脸,低着头进屋去了。

顾岳坐下来,盯着手上的书看了好一会,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对着这本每页不过廖廖几十个字的小学堂国文教科书一直没翻页。

他匆匆翻了一页。

那边何秀又捉了张小方凳出来,隔着罗老太与何表叔,坐在屋檐下的另一头,握着词本,翻到昨天晚上那出岳母刺字,一边逐字点着词本,一边轻轻吟唱。

何道士唱这出岳母刺字,自有一种耿耿精忠的气势,何秀唱起来则又是另一番风味,婉转又坚韧,仿佛可以想见岳母的爱子之心与报国之志,一腔深情,满怀期望,伴着唱词,娓娓道来。

顾岳又走神了,对手中的书视而不见,反倒是那一句句唱词字字清晰。

岳母刺字这一折戏不算长,何秀唱完之后,何表叔赞赏地道:“秀秀记性真好,一点没打岔就全唱下来了!”

顾岳忍不住侧过身看着何秀问道:“词本上的字你也都认得?”

昆明城里,新式学堂里的女学生不算太少,但是到了乡里,能识得一些字的女孩都极为少见,何秀若是认得全这数十页词本上的字,那真是太难得了。

何秀藏在罗老太身侧,带着些羞意,却又不无骄傲地答道:“我家里词本上的字,都认得了。”随即又有些失落地道:“只是不怎么会写。”

顾岳道:“毛笔字是要从小练起,得有好字帖,还得有先生指点,这个的确不容易。倒是自来水笔,简易得多,上得两三年学的学生,认真一点,都能写得过得去。”

何秀道:“听说那个笔是洋人的东西,贵得很吧?”

的确很贵,尤其是和普通毛笔比起来,更是贵。

顾岳觉得自己的考虑很是不周。

何秀感慨道:“要是有什么笔,又容易学容易写,又便宜,那就好了。”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顾岳问起何秀家里都有哪些戏的词本,何秀答道,有《三国》、《说岳》、《说唐》、《明英烈》四套全本,再有一些明山和尚伏虎之类的折子戏。顾岳说起自己在昆明时看过几回文明戏,说的都是白话,讲的都是现时的人与事,也很有趣。何秀有些向往地道,衡州城里有时也会演文明戏,只是这乡里肯定是看不着的。

罗老太与何表叔看着这两个人,隔着他们一问一答,自以为很避嫌很一本正经,但是那点不自禁的相互接近,真是明晃晃地叫人没眼看。

何表叔低着头忍着笑,罗老太暗暗翻了个白眼,将糊好的这只千层底平摊在簸箩里,再拿起另外一只鞋底,继续捡选碎布糊千层底,古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翁,她做阿婆的,也很该学学这桩本事。

不过罗四表叔推门而入,打断了院子里微妙的气氛,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顾岳曾经在衡州见过的程旅长部下一个同样姓程的副官――听说是程旅长族弟,以及几个背枪的士兵。

顾岳赶紧放下书,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罗四表叔道:“这位程副官是坐夜航船过来的,我在码头上听到程副官提起仰岳的名字,多问了一句。”然后程副官就直接跟着他过来了。

程副官拱拱手道:“顾兄弟,旅长吩咐程某给顾兄弟送了几条枪和一点子弹过来。”

他挥挥手,身后两名士兵将抬着的木箱放到地上打开,里头装着五条枪,另一名士兵将背着的木箱也放下来打开,里头全是子弹。程副官道:“谭旅长送给顾兄弟一条□□、一百发子弹,我们旅长送给顾兄弟四条□□、四百发子弹。这个枪用得顺不顺手,还请顾兄弟先试一试。”

程副官一看就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性格,顾岳也不和他客气,将五条汉阳造一一检查过,又都朝着

院子里那棵老梨树的最高枝虚瞄了瞄,不过并没有试射,不光是子弹难得,也因为在这镇上贸然开枪的确太不合适。

程副官接到的命令是要将枪枝和子弹交到顾岳手里,然后另有公务要办。现在这个任务已经完成,自然是干脆利落地告辞了。

罗四表叔与何表叔在看到那些枪枝和子弹的时候就有些惊呆了,听说是送给顾岳的,就更吃惊,待看到顾岳收得理所当然毫不客气,更是当着程副官的面将五条枪逐一检查了一遍,感觉都惊不过来了。

顾岳想了一想,便拿了十个铜子,请罗四表叔帮忙,往街上寻一个脚程快、人头熟、靠得住的,趁着时辰还早,去李家桥找大伯父报个口信,就说罗老姑留自己住两天、等确认不曾中漆毒再回去,衡州那边捎了点笨重东西过来,请大伯父多带几个人来罗家布店搬运。

至于这五条枪和一箱子弹,只能试探着问罗老太,能否暂时放在罗家布店里,他自己看管。

罗老太是见识过兵荒马乱的大场面的,这点干系哪有什么不敢担的,淡定地叫顾岳将两个木箱都放到厨房里,用木柴堆在上面做个遮掩,然后让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罗四表叔去开店,何表叔陪聊天,何秀接着唱另一折戏,顾岳照旧看书,至于罗老太自己,接着糊鞋底。洗了衣服回来的罗四表婶,什么也不知道,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拉了绳子晾晒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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