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这一回唱的戏,是这一本词本上并没有的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不过她记性好,没有词本,也能流水般一路唱下来。
这个典故,顾岳也是知道的。唐高宗时,薛仁贵奉诏征回纥铁勒九姓突厥于天山,其时九姓突厥纠集部众十余万,令骁骑数十来挑战,薛仁贵发三箭即杀三人,九姓突厥为之气慑,就此降服,军中有歌:“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何秀选了这样一出戏来唱,顾岳听得脸孔隐隐涨红起来,有些高兴,有些惭愧,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底慢慢翻腾。
罗老太掀起眼皮看了看何秀。个小丫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心思就明摆摆地朝外了。也就是顾家这伢着实得她老人家喜欢,不然……
罗老太暗暗哼了一声,将手底下那片刚刚糊上去的碎布抹平压实,再拣出下一片碎布,继续做她耳聋眼花、只会低头糊鞋底的老人家。
去李家桥报信的那个隔壁米店的伙计,半上午的时候,过来回话说口信已经捎到了,大伯父赶了集之后就来。
中午顾岳照常要顶着太阳站午时桩。何秀也站在院子里的大枣树底下,开声吊嗓,不过唱的不是哪出戏,而是《正气歌》――八桥镇这边练拳的多半练的明山拳,练气的也多半学的《正气歌》。顾岳后来也知道了,何道士这一枝,虽然大多没怎么练拳,但是清晨、正午与夜晚入睡前,往往都要练气,定下规矩的那位祖宗说,惟有如此才可心明眼亮,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事半功倍。
别的不知道,不过从何道士来看,倒的确如此。
就是何秀,顾岳站桩的时候听她也能游刃有余地将《正气歌》一口气吟唱下来,抑扬顿挫,气息悠长,虽然不能像何道士中元节那晚唱的明山和尚伏虎记那般悲壮慷慨,但在婉转清柔的声调之中,自有一种明亮坚韧的气象,就像何秀这个人一般。
赶圩的日子,中饭吃的晚。这个时候,罗老太才带着罗四表婶在厨下做饭。坐在灶下,略一偏头,就能看到门外院子里站桩和练气的两个人。罗四表婶向着罗老太笑了一笑,罗老太道:“由
得去,别多事。”
八桥镇这边的男婚女嫁,虽说得照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规矩来,但若是自家儿女坚决不肯,又或者先有相中的人,也不是不能通融,中元节和元宵节便是半公开的相看日子;当然也有古板严厉的,又或者是有别的考虑,非要拧着来,顾岳祖父当年就因为看好那姑娘的几个兄弟都成器,非要订给顾岳的父亲,父子俩大吵了一架,谁也不肯让步,顾岳父亲转头就偷偷投军去了,两家为此都闹得脸上难看。有了这个教训,顾岳回来之后,打听他的女家虽然挺多,但就算是顾岳的伯父也不肯直接作他的主,只说问他自己,顾岳自己又几次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于是这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罗老太和罗四表婶自然也是关注过顾岳、知道这些内情的,若换了别的男伢,看着两人这么合得来,女家多半就要请媒要去探口风了,但是换了顾岳――
罗老太觉得最好还是听其自然为好。
午后大概一个多时辰,开始散圩了,人流慢慢涌向镇外,大伯父也就在这个时候来到罗家的,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韶字辈的堂叔,都挑着装了不少杂物的箩筐。
大伯父他们都要叫罗老太一声“堂姑”,这回又算是有事上门,所以提了红糖、麻糕、红枣、花生四样礼物,礼数周到,罗老太挺满意的,心里头对顾岳的中意又多了几分。
接到口信时,大伯母也在家,知道罗老太要留顾岳住几天,便让大伯父给顾岳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和他从昆明带回来的毛巾牙刷搪瓷口杯――顾岳匆匆打包行李的时候,同窗们帮忙收拾得很是仔细,全给他装进背包里去了。顾岳昨晚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早上洗漱时直接用青盐擦了牙齿、用水瓢舀水洗了脸,不过等到捎口信的时候都忘记这回事了,还是大伯母想得周全。
装着枪枝和子弹的木箱,放在大伯父挑的箩筐里,用杂物遮掩之后又盖上斗笠,倒是半点也不打眼。
临走之前大伯父和顾岳说,枪和子弹他先收起来,家里不需要这么多枪,可以作价卖给村里,到底怎么安排,等顾岳回来再商量。
等大伯父他们走了,何表叔对顾岳道:“乡里现钱少得很,以前也有在外头投军的顾家人,拖了枪回来卖给村里,家里人多田少的,村里给的是田,家里人少田多的,给的是人工,要不就折了每年该交给村里的钱。这些都是有定规有帐目的。”
顾岳觉得这很合情合理。
罗老太冷不防说道:“枪有新旧,仰岳那几枝枪,都新得很,价钱和旧枪是不一样的。到时记得看清了是按哪个算的,再签字划押。”
何表叔连连点头:“这个我倒是忘了,仰岳你到时一定要看清了算法。”
他们都没有问,那个军官提到的“谭旅长”和另一位“旅长”为什么要送枪给顾岳。
只是,默默站在旁边的何秀,心里难免有些失落。顾岳身上有太多的东西,是她无从知晓的,就像是戏文里的人,隔得太远了。
顾岳觉得从这天下午一直到晚上,何秀似乎都有些心情低落,只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要说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形了。
不过,他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不是那么隐隐地兴奋昂扬了。
第32章 桃之夭夭(五)
五、
第二天顾岳照旧清早起来跑步练拳,同八桥镇几个年轻人稍稍比划了一下,倒没急着过招,只能算是试探,然后回去吃早饭,再陪着何表叔去换药。
今天早上坐堂的既不是老何郎中,也不是何郎中,而是穿着西式白大褂的何医生――老何郎中那个在长沙城里当西医的小儿子。八桥镇这边来看病的人,显然大多听说过老何郎中这个小儿子给人看病是要动刀子开肠破肚的传闻,顾岳前头有两个人已经一脚踏进药店里来了,看到何医生的白大褂还有他身边印着大大红十字的医箱,又吓得退了出去。
何表叔也吓得停在了门口,被顾岳拉了进去。
何医生今天早上已经吓退好几人病人了,看到顾岳毫不在意地拉着何表叔进来,不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何表叔紧张得有点说不上话来,还是顾岳替他说明白是干什么来了。
何医生看看何表叔脸上手上缠的布带都还是整整齐齐,显然没有乱抓乱挠,还是挺满意的,吩咐伙计拆了布条,用烧开后放凉的白开水清洗药渣,再开了医箱,取出酒精来消毒,末了才敷上昨天晚上老何郎中制好的药糊,重新缠上干净的布带。
顾岳等他收拾完毕才问道:“何医生,西医里头有没有治漆毒的药?”
何医生脸一沉:“哟,这是嫌弃我家老爷子制的药不好?”
顾岳赶紧摇头:“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每次都要现捣药现制药,还是太不方便了,如果有西药,可以随身带着,漆毒发出来时立刻就能用上,大概就不会有人等不及寻医敷药、挠得一身血了。”他对前天晚上那个挠得自己鲜血淋漓的段老三的惨状,印象委实太深了。
何医生的脸色这才好看些,不过也没好到哪儿去:“学生伢,你这是‘何不食肉糜’啊!”
顾岳怔了一下,立时明白过来:“是我冒失。就算有这种西药,那也太贵了。”
何医生笑了起来:“挺明白的嘛!叫什么名字啊?在哪里读的新学堂?”
顾岳的举止言行,尤其是他对西医的态度,一看就是在外头读新学堂的。
顾岳还没来得及回答,何医生突然转过头看向门外。
程副官带着卫兵踏进门来,一边拱手作揖:“何医生,程某打扰了!”随即又向顾岳道:“顾兄弟,你也在这里?”
顾岳回了一声:“程副官好。我是陪我表叔来换药的。程副官是来拜访何医生的?我就不――”
何医生摆摆手截断他的话:“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顾仰岳是吧?听说你现在暂时没学堂读,要不要跟我去长沙考考湘雅?你一路读的新堂堂,应该不太难考;看你挺沉得住气,听说功夫底子也好,动起手术来肯定心稳眼明手快。等读出来了就来帮我的忙,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