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着目送他扬长而去,我暗自叹道:“施塔尔博士,您说的话能让我不伤脑筋吗?”
世界安静下来,莱茵哈特大人的话在耳际回旋。
“明明那么喜欢你……”
别会错意,吉尔菲艾斯!他喜欢你,可也喜欢安妮罗洁小姐,喜欢房东太太,喜欢三年级的音乐老师……只是喜欢罢了。
“你是我无可取代的朋友……”
就是这样,朋友,是朋友!对朋友是不会产生那种感情的;而所谓的“无可取代”也并非“不可或缺”吧。
对了,爱人才是“不可或缺”的,朋友,只是“无可取代”而已。
比之失去不可或缺的爱人,还是无可取代的朋友离开了比较好吧。
是这样吗,莱茵哈特大人。
Ⅱ
“总有一天我要被穿军装的给逼疯!谁给我找支光束枪!”施塔尔博士的控诉在走廊上唱响是进入五月份的事。
“我最近没做错事吧,克瑞尔。没发烧、没昏迷、没感染、没过敏……”
“噗嗤。没有,元帅阁下,您是最优秀的病人。不过,昨天军部又送来一名需要重点看护的高级军官。博士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现在一定是遭受毁灭性打击了。”
“高级军官?知道名字?”
“嗯,穆——缪拉。缪拉提督。”
“缪拉!是他么。”
我费了一点周折,得到探望和被探望的双重许可。
缪拉成为莱茵哈特大人幕僚时日不久,但是他温和的个性和沉稳的用兵很得莱茵哈大人赏识。事实上,莱茵哈特大人对华丽激进的个性向来没有好感,这也难怪,阳光下的燃烧蜡烛光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浪费行为罢了。
特护病房里飘荡着这个季节特有慵懒甜香,光线被曳地白窗帘褪去了耀目的外衣,还原出柔情似水的本色。28岁的年轻人静静地躺着,砂色的头发生气全无,就像几个月前的我一样。几个月前,也有人站在我的床前,为我能否会醒来心乱如麻。此时此刻,我似乎能体会他的心情了。他有可能就此睡去,进入永远的宁静,这种想法一定占据了他的思想,并且让他感到害怕。没有人能真正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在无数次见证了生命的脆弱之后,人非但不能习惯于面对,反而更加敬畏死亡。
“缪拉提督?”我试探性地唤着。
他结束了另一个世界的旅行,缓缓睁开双眼。
“元——帅”他略微动了动右臂,“抱歉,无法给您敬礼。”
“不用,不用介意。提督伤在哪儿?”
“啊,断了四根肋骨,运气不好,骨头末梢刺进了肺叶。”他说话间带着喘息,那是肺部受到挤压的表征,“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遗憾。没想到军事演习中会遇到同盟的埋伏。”
“不是什么埋伏……咦?公爵大人没告诉您吗?”他的表情好像是听见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告诉我什么?”
“所谓的演习只是对外的宣传口径。”
对要塞撞要塞计划我确实一无所知,我所有的消息来源只是公开的媒体,只是到了现在,才由缪拉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异想天开的战术、没有明确战略目的的出击、在莱茵哈特履历表上从未有过的惨败——缪拉坦率地叙述,不时观察我的反应,仿佛我该是天经地义的知情者。“奇怪哪,我以为公爵大人或多或少会跟您提起的……或者是怕影响您的身体才瞒着吧。”缪拉最后用看起来十分合理的假设给自己打了圆场。
“在你们看来他应该对我无所不言吗。”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用“可能吧”应和他的良苦用心。
“不过,元帅您能康复,我们真是送了一口气。”他很真诚地感叹。
“让大家担心了。”
“最担心您的还是公爵阁下。”他把眼神投向别处才继续道,“也许公爵本人不愿让您知道,但我认为您有权利,也有义务知道——”
我因他凝重的用词而慌乱,他之后的话对我而言仿佛梦一样遥不可及。
“您在秃鹰之堡,呃,出事以后,公爵的情况让我们十分担心……他守在手术室——后来是监护室——外面,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不讲话。”
“……没人——劝劝他吗?” 带着责问语气的一句,只是,该被责问的人是谁?
“米达麦亚提督试过,但是——”他把视线重新落到我身上,“您猜得到结果的吧……那时候的公爵好像掉到了另一个世界里,说他把自己关进了另一个世界更确切吧。我记得当时自己说,没想到罗严克拉姆元帅会有这么脆弱的一面,然后米达麦亚提督纠正了我的说法——如果死的是别人,元帅就不会那么伤心难过了。您对于元帅来说,绝不是一般的部属或朋友,而是特别中的特别。”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公爵似乎改变了很多,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比如这次的事,虽然作为败军之将,我这么说有推卸责任之嫌,不过这次出兵的战略目标也太过牵强了,内战刚刚结束,现在这个时候更应该致力于内政以安抚人心的,但是公爵对此却意外地热衷……或者说公爵的心思,还是只有元帅您能明白啊。”
只有我吗?
不是这样的,莱茵哈特大人是因为自己的过失、因为内疚之情、因为自责、因为对陌生的彷徨才会这样,他有这种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并非什么“特别”……
从缪拉房中出来,我一再告诫自己。
Ⅲ
进入鼓噪燠热的夏天。我在施塔尔博士的监督下,开始严苛的康复计划,生理的,心理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刻板的作息时间让我依稀感觉回到了军校时代。
那也是平静的时光,莱茵哈特大人没有再来,其他同僚也不曾出现,大概是怕影响到我的恢复,至于父母双亲,我从一开始就表明不要惊动他们,免得他们担心。
夏日的午后,结束了肌肉力量训练,坐在藤蔓缠绵的精致廊坊下感受运动后愉悦的疲倦,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永远不会终结,直到那个男人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元帅,有一位奥贝斯坦先生要见您。”
“头发灰白表情严肃的奥贝斯坦先生吗?”
“呃。是元帅的朋友吗?那种样子的人……”
“克瑞尔,以貌取人是不明智的。”
“哦,说得也是。元帅想见他吗?”
“请他进来吧。”
告诫护士小姐不要以貌取人,但自己实在无法对奥贝斯坦的外表产生好感,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在他收拾得齐整妥贴的领子下面,是否真的存在属于人类的脉动。
他向我行了标准化的军礼,义眼CT仪般扫视我的全身,然后用例行公事的口吻道:“元帅完全恢复健康了吗?”
我还以例行公事的点头,同时怀疑他的初衷该是确认我的死亡的。
“那是个好消息。”
“哦!”虽然不赞同他的想法,我却不认为他会撒谎,因为对他所说的“好消息”的含意分外好奇。
他很善解人意地接着道:“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元帅能恢复健康是不幸中的大幸。”
“所谓不幸是指我没有在秃鹰之堡当场死掉么。”我挖苦地笑道。共事的时候,我与他保持了同事间的礼仪,尽量避免直接冲突,但是现在,我突然很想看他愤怒的样子。
“正是如此。”他语调冷静,完全不受我的挑衅。
“这样的话,阁下应该在我昏迷的时候拔掉输氧管,或者给我注射点什么的。”奥贝斯坦的话,真的可能这么做。
“那是非法行为。而且元帅昏迷期间的警备是公爵阁下亲自部署的。”
言下之意是他有打算而没机会下手?
“我有那么碍眼吗?”
“元帅是公爵的青梅竹马,据我所知还救过他几次,您忠诚的我很敬重。”
“不敢当。”
“但是您的存在对公爵而言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有害的。我第一次见公爵时就说了,有光必有影。公爵是强烈的光源,所欠缺的是伴生的阴影,而您过于耀眼了,作为伴生物来说。”
“伴生物?”我觉得自己有发笑的冲动,“我也算物有所值了。”
“事物的价值在于合乎时宜。您知道在那些被您收复的小行星人们称您为‘边境之王’吗?在安抚人心稳定秩序方面,您确实拥有非凡的才华。如果是在那种形势下,也许我会选择您作为我的主君,但是,现在的形势并不需要稳定的秩序,相反,现在是秩序需要被打破的时代,所以,您是不被需要的,尤其对公爵阁下而言——对公爵而言,所谓特别的存在是不被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