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求虞啸卿,只有他才能救迷龙。
虞啸卿现在的风头之劲,全军无人能及。就连军长,也需避其锋芒,给其薄面。军部陈大员,虽位高却并无兵权。两年前他尚奈何不了虞啸卿,更何况是今天。
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确让虞啸卿很难办。
我只乞求,他能给那三十八天,给那三千个死人,一丝情面。
我只乞求,他能忆起哪怕是一点点,曾经存在于我和他之间的那个“信”,他曾经称我的那一声“兄”。
如果迷龙这次能不死,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
我会为了在怒江边给他的难堪而赔罪,我会做他麾下冲在最前面的小卒,我会永远心甘情愿听他指挥任他调遣,甚至,我会再为他打一次南天门。
只要,他能救迷龙。只要,他能保住迷龙的命。只要,迷龙不死。
可是,现在的虞啸卿,我再也看不透了。
不,是我不敢看透他。我怕看到绝望。
不,不会的。他依然是虞啸卿,他不会真的就这么看着一个他曾经真心敬佩过的军人,死在这样的肮脏里。
迷龙不能死。所有从南天门下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死。
我求求你,迷龙,你千万不要死。
都要活着,都不能死。我的弟兄,我的袍泽,我的团。
孟烦了:“恃功自傲,抢械行凶”。
八个字,迷龙的命。
我木头似的戳在关押迷龙的帐篷外,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南天门。
现在的南天门上很安静,没有枪声,没有炮火,没有厮杀。连遍布峰顶的尸体和弹坑都几乎不见了。
我们被埋在弹坑里,弹坑被我们填满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团长昨天对我所说的那句话,“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是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没错,站在这儿的我们,只不过就是一群从南天门爬回来的尸体。
是一群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生命,没有死亡的尸体。
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悲伤。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眷恋生命。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惧怕死亡。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做这倒不下去的尸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倒下去。
我的团长从那间已经被他拆散了的屋子里走出来,他走得很慢,但并不犹豫。
他的表情很平静,比我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这样的平静,让我几乎又想把他刚才的崩溃当作没有发生过。
就像之前一样。我们总是装作不知道他垮了,装作不知道他已经从里到外都碎了。
而他也总是尽量给我们看他的坚强,拼命地伪装着他的完好无恙。就像这次一样。
我看着他,我看着我的团长。我向所有我知道的神灵祈祷:
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不要让他过来,让他倒下吧,让他死了吧,让我们都死了吧,让我们变成真正的尸体吧。
龙文章:天就快要亮了,迷龙的时候到了。
我要把自己整理一下,收拾得像样点儿,收拾得精神点儿,好送迷龙上路。
我刚刚的样子一定是吓坏他们几个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会疯成那样。
只可惜了我们团最好的这间屋子,可惜了我们团最完整的这些家具,都让我给毁了。
毁了,也就毁了吧。
这屋子这家具本来是给老麦和柯林斯准备的,倒一直便宜了我和烦啦。现在我俩终于可以住回团里的营房了,那里空得很,可以随便挑。那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人,都在南天门。
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回来了,就算折再多的纸船去接,他们也不回来了。他们愿意待在南天门的峰顶,那是他们拿命换来的地方。
那里,是只有他们的地方。干干净净的,只有自己的袍泽弟兄。
他们对我说,他们的仗打完了,但是我们的还没有完。我们还要继续打下去。因为我们还活着,因为我们正在死去。
只不过,他们的死,是军人的命里事。而我们的死,却并不是为了军人的份内事。
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后悔。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世界发生改变,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们对我说,把迷龙送过来吧,南天门上的三千弟兄,都很想他。
现在,我去送迷龙,上南天门。
孟烦了:我的团长半跪着,托着迷龙的头,慢慢地让迷龙平躺在祭旗坡的草地上。
迷龙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脸上还带着一丝诡计得逞的坏笑。就跟雷宝儿一番哭闹后终于得到了想要的那块糖似的,这爷儿俩真是越来越像了。
我们站成一个圈,看着中间的迷龙。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迷龙的诡计的确是得逞了。
他冲着我们挥拳头,他冲着我们吐口水,他冲着我们嚎《松花江上》,他跟我们掷骰子赌单双,他用一条腿蹦着跳着找东北的方向,他没完没了的“哎哎哎”着,他使尽浑身解数地撒着泼放着赖,他让我们在看着他时,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