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人是你老爹啊。
传唱“云州银枪”的人多,寻仇的人自然也多。便都是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老大被人看破了身份,寻上门来……嫂子便被劫走了……没救回来。到最后了,那贼匪拿嫂子威胁刘老大,嫂子为了不拖累老大……直直撞上了那刀,死在了老大面前啊……
当年……那贼首跑了,老大寻了那么些年一直没有寻到……
早年的兄弟们……还活着的都陆陆续续伤退了,老大却死撑着,直到两年前,咱们最后一个还能打的兄弟也退了,老大没有办法,才退下来,没成想……他……恐怕是不愿意拖累我们……
刘敬岳沉默着,竭力想否认,想相信那个老头子还会从晃晃悠悠回来,推开门,嘟哝一句“又喝多了头疼,假酒害人”。
可他知道,这人说的,多半是真的。
刘敬岳这时候才想明白,老爹为什么有日子整日整日地不回来,转头问起来,便说是在外头喝多了。
为什么老爹有时候喝多了,坐在门槛上面,望着天胡言乱语,喊着“阿琴阿琴”,说着的却是“我没有本事对不起你……”。
为什么两年前有一天,老爹在屋里把自己灌了个大醉,歪倒在地上,在他去搀人的时候,死死盯着他,半天忽然哭号了一声,“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而又为什么,一个混日子的捕快,身上能有那么多的伤疤。
——他听说书人讲过的,战乱里,匪贼猖獗,而州内及周边各州的兵马全部支援南线,无力维持州内秩序,便只由各地剩下的府衙勉力镇压。很多年里,匪祸横行。
二十几年前,“云州银枪”横空出世。这一支不知道怎么拼凑起来的队伍,一点一点和匪贼争斗,一点一点把云州土地从乌云罩顶般的匪乱里面抢了出来。
为防寻仇,“云州银枪”多是隐姓埋名,局外人,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哪些人、什么人、甚至多少人,只是州内都知道,“云州银枪”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护着云州。
而这几年里,不打仗了,可南线边关像是永远都太平不下来,云州这边的官兵驻守南迦城,连边防都快要顾不过来。这匪贼像是永远都剿不完,又借着云州复杂的地形,从别的州里借来的官兵,只能震慑着,让匪贼消停段时日,等官兵退了,便又卷土重来。
终究,只能靠着当地的力量。在这日复一日的拉锯里,“云州银枪”逐渐地磨损,直到两年前,彻底地销声匿迹了。
云州匪患依旧猖獗,可“云州银枪”再也没有了一战之力。
老爹,有多不甘啊……
他用力抹了把脸。
桌上的下酒菜,上面凝着一层油脂,像是眼泪。
他送走了那几人,悄悄摸到那个山头,看到他老爹的头果然就吊在山寨口上的木桩子上头。
鲜血干涸了,双眼瞪得像要脱出眼眶,狰狞凶戾,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表情。
他猫在树丛里,差点掐烂了掌心,才让自己没有直接冲过去。
他从不喝酒。一家两个都喝醉了,谁来照顾人呢?出事了怎么办?
——那天头一回,一人闷掉了桌上的酒。
辛辣,灼烈,冷透了。
他大醉了一场,爬起来,收拾了一桌没动过的饭食。
头疼欲裂里,他知道,被老爹笑呵呵喊着的那个“阿山”死了,那个混着日子、想着要给老爹养老送终的平庸玩意儿,死了。
活下来的,是要“子承父业”的刘敬岳。
摸情势,推计划,挑拨离间,收买笼络,寻求援助……那些日子他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
——终于在三个月后,一举端掉了那个匪窝。
他还记得那天夜里,泼天的火光里,他终于从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堆里头,找出来那个跟他们父子有仇的头子。
那贼首很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却忽然怔住,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像是看见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他蹙着眉看那人,抽出自己的剑,抵在他脖子上。
那贼首却像毫无所觉,仍然疯了一般大笑着:“哈哈哈真可笑,山匪的儿子,以为自己是官兵了么!那老头子真可怜,死了婆娘,还帮仇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
他不明白那人到底在说什么,一时之间,却只觉得有雷从心头上滚过。
他把刀往前递了递,切进皮肉。
那人终于止了笑,仍旧是嘲讽地看着他,吐出了他这辈子听到的又一件恐怖:“你是我兄弟的儿子啊。当年那老不死的把你抱回去的时候,以为是一起被抢上来的孩子吧——是我兄弟的儿子啊哈哈哈——”
他呆立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