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那么清楚地看到顾玖之的冷淡,和冷淡背后滋长的恐惧。
他差点忘了,这个人跟他多像,最相信的,不过是握紧了刀柄的自己的手。
年少时的承诺那么容易,想要把整颗心、整个未来都交付出去,愿意支付任何的代价,只恨不得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可又多少人连彼此魂魄的样子都瞧不真切。
顾玖之明白薛逸就像明白她自己——可如果,那是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呢?
她会恐惧么?
生离,死别,哪个更疼?那如果从来没有相交,是不是可以当那个人不存在?
恐惧么……
不,她不会。
那么样子一个人,她只是固执地走自己的路,不愿意让抉择牵连了她自己以外的东西——不愿意把命交到别的人手里。
她夺取一切,也丢弃一切。
她是这么活着的。
曾经唯一的、依靠过的那一个人,已经不再了啊。
那么,若能,我便跟着你,陪着你。若不能……
“怎么?”薛逸问。
顾玖之还笑着,朝里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半真半假道:“喏。这不都过来了么?逃不过去了。”
她端起来酒杯,跟薛逸碰了碰,一饮而尽。
她仰着脖子,露出来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那么纤细,好像随手就可以折断。线条绷着的时候,拉出来惊心动魄的脆弱和魅惑。
下面的骨头那么硬。
薛逸长久地凝视着她,目光平静,含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顾玖之喝得急,脸上浮起了些红晕,让整个人的面容都温暖起来,却把神情衬得愈发的冷淡。
薛逸手上把玩着酒杯,没有喝。他稍稍收了些目光,笑了一声。
那一声笑落地,属于少年薛逸的那些调笑、不正经、玩世不恭,连同飞扬意气,都褪尽了,收敛成真正冷锐锋利的年轻人。像他一年多前,站在战场上的模样。
我若不能跟着你……
便闯进去。
他弯了弯眉宇,眼里没有丝毫笑意:“顾家玖之。你是慕容葵,慕容锋的女儿,这些年鲜少出现在人前的建平公主,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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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家,大胤皇室。
慕容锋,这一代的帝君,胤历二三四年继位。号“胤嘉”。
建平公主是胤嘉帝的第二个女儿,单名“葵”。
妄议官家被抓到,小则治个“不敬”,大则可以说是“有逆反之心”。
可就算这样,百姓的好奇心总是强烈的,对官家的轶闻趣事更是津津乐道。私下里几个胆子大的凑在一起,除开帝君和后宫妃嫔,半个帝王家都能被隶属个遍,更别提这些将来要统治他们、却也要保护他们的皇子皇女了。
可纵使这样,比起以温婉大方著称的建清公主,这个建平公主简直神出鬼没。
据说打小以来,除开极正式的宫宴,建平公主从不出席各种应酬交游。饶是最消息灵通的,也只能讲出来一个“建平”的封号,和一句“性情古怪、离经叛道”的评词。可那些贵族圈子里传着的人,也多半说不清这句评价到底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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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逸语气染着些漫不经心,约是打心眼里觉得,这不过是顶顶无关紧要的事情。
顾玖之迎着他的目光,无所谓地笑了笑:“是啊。要么去和亲,要么逮个人上战场,把要和亲的那帮子先打了。”
杯子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上。
她慢慢眯起眼:“钟家阿逸,我就是冲着你来的,送你上战场。难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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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钟家,将门世家。
“东刀”钟维,“天将”钟济明……两百余年前跟随开国帝君打下江山的先祖。“钟”姓上承着大胤开国以来的血泪和荣光。
直到胤历二三三年。那是大胤历史上无比光明又无比黑暗的一年。
那一年,“四方利刃”同玄光将军以及其余若干将领、无数士兵,打退了南绍、晋梁等四国,重创晋梁。“显兴乱世”终结。
也是那一年,玄光失踪,“东刀”、“西锋”战亡。
钟家灭门。
贼人陷害,满门抄斩。
那一夜钟府的火映亮了半个夜空。连镇东将军唯一的孩子,那个还没满周岁的小婴儿,都被那场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骨灰混着泥石,分也分不出来了。
朝廷上下俱是哗然。举国哀哭。
给钟家申诉的声音从来没停过,可也从来只是声音。
这个强大又困苦,骄傲又伤痛的国家,还没来得及庆祝战乱暂平,就被拖入了黑暗混沌。
一年后,当时还只属于旁系的慕容锋,以“贼子祸国,陷害忠良”为名,率兵入帝都“勤王”,逼显兴帝退位。
两年后,胤嘉帝肃清朝政,为钟家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