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我去百乐门。”
那人声音清凌凌,如纶音贯耳。
许季珊下意识睁开眼,就见一辆黄包车驮着人匆匆地从他眼前小跑着过去。
车上那人穿着件冷白衫儿,剃着利落的平头,发色漆黑如墨,侧对着许季珊的半张脸皮肤冷白,半脸在这冀北城的暮色里映着红霞。
但红霞是这世上人的,那人独自幽冷。
惊鸿一瞥之下,只觉得那人丰姿竟似过目不能忘。
许季珊怔在那里。
“东家,东家?”送他出来的账房见他失神,咳嗽了几声唤他。“东家认得水老板?”
黄包车上的那人渐渐去得远了,许季珊站在自家商行门口,街面人来熙往,他却陡然间若有所失。
“那人……就是水老板?”
作者有话说:
清末民初架空,原名《衣冠败类》。新书预告《玉楼春》:
据说玉骨三百岁那年,曾害得一位仙人堕入轮回井。又据说,那位仙人至今还没能回去,至今还在寻他。
什么时候这桩冤孽了结,仙人才能重新位列仙班,玉骨也才能……好好儿地死一回。
玉骨想,那就把欠下的还给那人。再然后,桥归桥路归路。
谁让他命苦,生而为妖?
*
玉骨想明白了,头一扭,重回南风馆轰轰烈烈地挂了牌。
当天晚上,画舫船头被人抬着来了位眼缠布条身坐木椅的王爷,据说王爷就是买下他的贵客。可这位王爷一开口,就喷了玉骨一身血。
玉骨:……都快死了,还来嫖?
*食用指南*
古早味狗血,故事不长,1v1 HE
2、02
◎“盼着这一日”◎
水玖恍惚中耳旁飘过一句什么,似乎身后有人在议论他。但等他回过头,却只见到人来熙往的霞飞路。
天色已过掌灯时分,霞飞路上黑色尖角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了,映衬着西边儿的晚霞,灯火与天光煌煌地照出世间繁华。可在这样繁华的人世,水玖却总觉得莫名倥偬。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扭回头,眼皮微垂。
按理他今儿个在明生剧院唱完《白蛇传》后还该有个堂会,可如今世道变了,冀北公学那帮学生成立了话剧团,轰轰烈烈地排演新戏。冀北城名流豪绅们都争抢着替那些穿着短裙子的女学生们捧场,他这个老式的昆剧旦角儿只得在“大闹金山寺”后就潦草回到后台,行头刚卸下来,他正对着玻璃镜子擦眼线呢,就见德胜班班主拿了江南府道台小舅子的帖子来请他,说是约了他散场后到百乐门吃宴席。
江南府道台小舅子是个镇日价只晓得提笼架鸟的纨绔,以水玖惯来的心性儿,是绝对懒得搭理这种人。他如今又不比当年,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的地方都晓得他水老板的名头,实在犯不着去讨好这种见了他就觍着脸动手动脚的人。但前几日江南义军里头的宁济民特地托人捎信来,说是义军这些日子要刺杀道台大人,只苦于道台大人行踪隐秘,义军得不到确切消息,托他千万见缝插针地帮个忙。
宁济民本名叫做宁阿水,又唤作水生,去了江南义军后就特地改了个正经名字。
水玖在七岁被送入戏班子学戏前,经常吃饱了上顿没下顿,亲妈早就死了,父亲是个吃大烟的败家子,两三年把家底儿败得个精光。他小小年纪,跑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当铺。一来二去,家里就连祖上传下来的错金珐琅痰盂都给当了,日常揭不开锅。大院里的宁阿婆就常接济他,每次烙了玉米饼儿,就偷偷地把他叫到炕前,塞给他一角玉米饼,嘱咐他莫要告诉旁人。
宁济民是宁阿婆的小儿子,十五六岁的年纪,放着好好儿的茶楼伙计不做,跑去参加什么江南义军了。
水玖微垂着眼在满目繁华的灯火中晃神,黄包车碾过的地方磕磕绊绊,总有些令人不安。他今夜仓促赴道台小舅子的酒席,也不晓得那纨绔会给他使什么绊子。再者,秦二少惯来是个不靠谱的,也不晓得他今夜是否能当真套出话来。
“哎——百乐门到了!”
黄包车停在红都老戏园子旁,百乐门矗立在最繁华的戈登路中央,旋转门外穿着高衩旗袍的舞女三三两两地下了车。有乘黑色小轿车来的,也有与他一般,坐着人力拉着的黄包车。
水玖从袖底摸出块大洋递与车夫。
“哎老板,您这、这给多了。”车夫搓着手憨厚地笑,有点不敢接。
“拿着吧!”水玖垂下眼皮淡声道:“一两个大钱儿,刚好够您今晚上买块烧饼当晚饭。”
车夫嘿嘿笑着,搓着手一叠连声地赞他出手阔绰。
水玖漫然地勾唇笑了笑,下了车,抬脚就往旋转门里头走。百乐门是如今冀北城新贵名流们最爱来的地方,据说二楼舞池子里头都是西洋人拉的小提琴声,也有那些高鼻深目的西洋人酷爱的爵士乐,舞女们在这里坐. !台点钟,纨绔们在这里买欢饮乐。
是个世上最繁华的地儿。
如今的冀北城,上到七十岁老妪、下至拖着鼻涕泡泡的三岁娃娃,都晓得那两句赞美百乐门的诗,道是:“月明星稀,灯光如练。何处寄足,高楼广寒。非敢作遨游之梦,吾爱此天上人间。”
所谓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斯。
水玖无可无不可地迎着门童招呼,报上道台小舅子的名头,便被毕恭毕敬地引到了二楼华厅。
入耳就是一段悠扬的萨克斯管。水玖撩起眼皮,见年轻男女捉对地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处处衣香鬓影。他皱了皱眉,还不及说什么,道台家的小舅子已经打老远儿瞅见他了。
“水老板!”道台小舅子忙不迭放下高脚玻璃杯,带臊儿地迎上来。“哎哟哟,水老板今儿个当真赏脸,前几次下帖子,您可是理都不理儿。”
开口就夹枪带棒的。
水玖脚下一迟疑,冲这位纨绔少爷拱了拱手,淡声道:“秦二少在冀北城的名头如雷贯耳,水某不敢唐突。”
“哈!”秦二少从鼻孔里打了个响亮的哈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拿眼风儿扫他,抬起手,啪啪地拍着巴掌。“不愧是水老板!场面话说的漂亮,可今儿个晚上,水老板你怎么就又敢唐突了呢?”
酒桌上几个帮闲见势头不对,纷纷起身带笑劝解。“二少,既然水老板来了,今晚上罚他多敬几杯酒就是。”
又一人大着嗓门喊道:“水老板,你说今晚上你是不是该多罚几杯?”
水玖微垂着眼,冷白长衫儿下手指攥得骨节生疼,但他到底还记着来时任务,也记着当日里宁阿婆的恩情,便强忍着胸口恶气,樱桃米粒般小小的唇角微绽,莞尔道:“二少说的是,今晚上,水某果真当罚。”
水玖生的姿容美,这是大江南北公认的事实。在戏台子上他唱念做打俱全,也与对台的搭档们言笑晏晏,但下了台,很少有人见到他笑。
道台小舅子秦二少顿时全身酥了半边儿,到嘴的恶言恶语一霎时化作了春风细雨。“哈哈!水老板果真快人快语,那,你今晚上可得不醉不归。”
这句话不伦不类的,水玖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可他唇角依然微微地翘着,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哪里哪里,是二少宽仁大量,水某今晚来迟,自当罚酒三杯。”
他说自罚,当真走到席间就拿了空杯倒了酒,长衫袖口微拢,对这位秦二少举起杯,唇边微微噙着朵笑,说了句祝词。“这第一杯酒,就谢过秦二少今晚上赏酒。”
咕嘟,举起杯一饮而尽。
水玖特地将杯底朝下,白玉透青的酒盏内滴酒不剩。
“好!”
“水老板爽快!”
众帮闲都鼓掌叫好。
水玖一连饮尽了三杯白酒,苍白两颊泛起绯红,狭长眼尾微撩,觑着秦二少笑道:“如此,二少可还满意?”
秦二少早就骨头酥软,见了他这副模样,只想挨肩搭背地蹭,哪还管得了他那两瓣迷人的唇一翕一张在说些什么。
“水老板,”秦二少心痒难耐,只顾着不停地给水玖面前的空杯继续斟酒,满嘴开始飙胡言乱语。“像水老板这样的美人,哪怕就是将我晾在一旁也是应当。毕竟,这世上谁舍得与美人过不去呢哈哈哈哈……刚才是我说错了,来,这杯酒你我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