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林岁言,林朔兴许会冲出朝廷军队的掌控,在南方开辟天地。可,世事难料不是吗?林朔死后,凡是与其有瓜葛之人皆被斩首,就连他分布在江湖上的势力也难以撇清关系。全部被予以“叛党”之称,而他们的后代就算侥幸活下去,终生亦难逃朝廷军队的抓捕,难逃“叛党之子”的骂名。
洛子川就是诸多倒霉人中的一个。他曾自暴自弃地想道:“难道我终将要躲躲藏藏一辈子吗?”
不置可否,确实如此。叛党之子不管是武功卓绝,还是文笔出众,都不得不隐姓埋名,永无抛头露脸之日。否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此处偏僻,黎明到来,没有公鸡的鸣叫声。倘若运气好点,恰巧在日出时睁开眼,可以看到新的一天降临。
林岁言睫毛轻颤,墨黑色的眼眸四处环顾。拨了拨散乱在额前的碎发,慢吞吞地站起来。
晨曦的眼阳光撒在洛子川身上,他有了感知似的,抬起手,遮住打在他眼皮上的光。
草地虽然柔软,可寻常人露天躺一宿肯定会有些不适。洛子川左手撑地,把自己支起来,右手轻轻抵着太阳穴。
陆云丘仍在一旁酣睡着。洛子川忽然一惊,寻觅林岁言的身影,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嗓音:“醒了?”
“嗯。”洛子川道。
“行了,此处不比客栈,头疼腰疼睡得不安稳也正常。”他的目光停留在酣睡的陆云丘身上,轻叹说:“他除外。”
洛子川确实很敬佩陆云丘。
昨夜洛子川被彻骨的冷风吹得连着冻醒了好几次,睡意全无。可一想到明日还有一段路要赶,便强迫自己睡着。
但是这位陆云丘——他呼呼噜噜地打了一晚上的鼾。就连洛子川这样心大,睡眠不成问题的人也免不得恭维一句:云丘兄真能睡……
洛子川停滞在原地没动,林岁言倒是没那么客气,三下两下走到陆云丘身边。先是叫了两声,紧接着揪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起来啦!”
陆云丘一惊,连连呼痛。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无辜地说道:“公子,怎么了吗?”
“还睡呐?”林岁言道。
陆云丘委屈极了,“公子,前些日子大到住的客栈酒馆,小到吃的饭菜食物都是我外出打点,休息时间本就不多。好不容易想睡个懒觉,你还不成全……”
“你外出打点啊?那我问你,你打点花的是谁的钱?买的干粮谁吃的最多?”林岁言质问。
“天都亮了你还睡呐,是你在迷踪林太轻松了怎的?”
“额,这个,公子我马上就起。”陆云丘道。
此处唯有的两棵树,拴着他们的两匹马。趁着陆云丘取马的当儿,洛子川道:“你和他关系很好?”
林岁言微微侧头,“他是我下属。”
洛子川应了一声。但林岁言捕捉到什么,嘴角含笑说道:“你刚才怎么说话的?”
“啊?”洛子川不知情。
“陈公子啊,你现在呢,是我的下属,要称我为‘公子’,不能以‘你’相称。尽管你才跟了我一阵子,不比陆云丘对我说话时语气尊敬,可你这质问的语气,着实不妥。”
洛子川抬头,正好对上林岁言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眸。洛子川抿抿嘴,提高嗓音,扯出一个委屈巴巴的神情,唤道:“公子,子川不懂事,还请您大人大量,莫要同我计较才是……”
这话不仅是林岁言,就连洛子川心里也一惊。
这他妈什么鬼!他刚刚说了什么?
好巧不巧,陆云丘刚好牵着两匹马徐徐走来。那声音飘进他耳朵里的时候,惊得他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不是吧,不是吧。初遇时不给公子好脸色,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的那位,会说出这种……话?
“无妨,公子我大度,此事不与你计较了。”惊过一阵,林岁言厚颜无耻地应下了。
洛子川尴尬片刻,看到此处也没什么外人。干脆事不关己地拍拍袖子,走到马边。
说实话——那马背高低不平,属实硌得慌。
于是林岁言做了个重大决定——反正路已经不远了,干脆把马让给洛子川,自己在后面慢慢走着去。
“那马不坐了,给你了。”林岁言道。
“什,什么?”洛子川一脸懵。
“看在你叫我一声‘公子’的份儿上,我就当做关怀关怀下属,把马让给你吧。”林岁言道。
他才不会说他坐不惯马匹,嫌弃那马背硌屁股呢。
“那你……”
“在后面跑啊?”洛子川乐起来。
在被迫受到林岁言一记冷眼之后,洛子川敛去笑容,“公子,您把马让给我,自己在后面跑么?”
“子川兄有所不知,此处离目的地很近了,其实步行也可的。”陆云丘出来解围。
秋风阵阵,洛子川眼前的景色渐渐荒凉。洛子川在马背上颠簸一会儿,却见陆云丘与林岁言的神情出奇地严肃,又隐隐透着悲伤。
“是快到了吗?”洛子川犹豫片刻,怯怯问道。
“是。”林岁言应。
此处荒无人烟,秋日落叶遍地。洛子川感到,这个地方透出一股杀戮之气与悲伤之情。
林岁言停下脚步,呆滞地看着这一切。艳红的嘴唇开了又合,终于说出一句:“我回来了……”
这句话也许是说给林朔听的,也许是说给随林朔南下,平白无故被斩杀于此的叛党士兵听的。
“公子……”陆云丘喃喃说道,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林岁言继续走着。洛子川攥紧缰绳,轻轻一迎,跟上去。视野逐渐清晰,眼前之处颇像一个大开杀戒的战场,杀戮过后的痕迹都没有被刻意清理。
林岁言的步伐慢下来,瞳子深黑一片。他仿佛看到了当初父亲惨死,众兵被杀的悲惨场景。
洛子川看到远处立着块墓碑。
墓碑只有一块。与洛子川父母不同的是,它像是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把上面的字覆盖了。
林岁言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融入到肮脏的灰尘中,对比强烈。他轻轻一拍,一缕缕细灰飘散,隐隐露出些字迹来——
叛党林朔之墓
11、旧事
◎你很聪明,聪明到了极致。◎
“林朔……”洛子川心里想道。
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位林朔将军的墓碑,一定不是林岁言或是陆云丘垒的。
一是不敬,林朔是林岁言的父亲,他断然不能称之为“叛党”;二是如果有为林朔垒墓的机会,一定不能把墓碑放得如此之远,远到乘骑快马两天内却无法到达。
“云丘……”林岁言唤了一声,陆云丘会意,从马背上拿下一个袋子,递了过去。洛子川心中正诧异,那袋子里装的不是干粮吗?
林岁言不知从哪摸出来两只碗,摆在墓碑前,一碗倒上干粮。随即摸出酒壶,满满当当倒了另外一碗。
林岁言忽然笑了,像一个儿子对父亲的那种天真无邪的笑。
“爹,儿子来看您了。”林岁言道。
“您这一年过得还好吗?”
“不必挂怀我,爹,儿子过得很好,要是钱在那边不够用了,托梦告诉我,儿子给您烧去。”
“儿子陪不了您很久了,等会儿就要回去了。爹您在天有灵,保佑所有记挂我的,与我所记挂之人,平平安安的可好?”林岁言笑了笑,撩起衣摆,黑色的布料与地面接触,膝髁落地,林岁言抬手垫在即将落下去的脑袋前面。
洛子川看得清楚,他一共磕了三下头。
洛子川心中仍有些惊讶。不说当年林朔将军率兵叛乱多么出名,可死后竟被别人随意葬在一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年年无人来往,更是连坟前的贡品也少之又少。
细细揣测开来,在此垒墓之人极有可能乃朝廷之人。既然他们敢在墓碑上的字刻“叛党”二字,就说明他们的关系必须是与林朔为对立关系。且此地方杀戮气重,明显经历过一次大规模战争,人员死伤惨重。南方还算安定,唯一一次声势浩大的战争乃朝廷军队与林朔等人交战那一次,林朔将军败退,被遭斩杀。也许正是他们随手把人埋在这儿呢?
至于墓碑上的“叛党”二字,他们分明可以省去的,花着工夫刻字,无非是想羞辱罢了。
待了半晌,林岁言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