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阿布思的娘子?”
李隆基英挺的面孔划过一丝愕然。
杜星河垂下目光,不敢与天子四目相对。
杨玉缓缓扇动羽扇,那平静的目光就像秋日龙池旁的芦苇,闪着暗金色熠熠细碎的光芒。
便有人窃窃议论。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十九姑姑演这出戏,倒让咱们知道守业艰难,诚心诚意收容他国旧部,竟还暗藏祸心。可见非我族类,果然其心必异。”
“我瞧她眼眸发绿,皮肤雪白,说话声调不男不女,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听闻当初阿布思是在街上遇到她,立时成婚的?”
她皱了皱眉,回头问姐妹。
“说起来,她仿佛是从前太子杜良娣的妹妹?”
杜星河听到这里,抽泣着团紧身子,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
宜安郡主不忍,咳嗽了声。
“也不能这么说嘛,男人在外头打仗,是是非非女人也不知道啊,她夫君既已抵罪——”
杜星河整个人顿住了,两手撑着僵直地向前爬,盯住宜安郡主白嫩丰腴的面孔,颤声质问。
“阿布思死了……你们已把他杀了?”
满堂贵胄,从生下来就落在福堆儿里,几时被人粗鲁质问过。皇孙郡主顿时怒意盈面,刚要把这不知死活的女郎拉出去斩了,便听咸宜慢悠悠道。
“是啊,昨日砍头的。”
“你骗我!”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杜星河头晕目眩,几乎分辨不清身在何地,满心所想唯有悲愤。
“——你竟敢骗我!”
咔地一声脆响。
杜星河额角青筋紫胀,砸烂酒杯,手持残片,那锋利的断面在烛火下如沁出鲜血般折射猩红的光,话音尚未落地,已经直直刺向咸宜的胸口。
兴庆宫里,长庆殿内,当着圣人的面儿,伏诛之人的内眷竟野蛮狂妄至此!
站在附近的内侍宫女顿时面色肃然,就连押送她来此,预备圣人问话因此在殿外等候的左骁卫也唬了一跳,不顾宣召,急忙推窗跳进来阻拦。
千钧一发之际,锋刃已至咸宜襟前,只需继续半分便可刺入体内。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的动作被生生拦截了。
左骁卫的郑将军。
——就是七年前在杜有邻宅门口受杜星河一番排揎,不得不将三个小厮抓去发卖之人,亦是此番千里迢迢从北庭都护府将杜星河押送回到长安之人。
自从天宝六年李玙深夜出京,连累五个正四品将军在龙池殿脱了裤子挨打,左骁卫的卫将军自觉颜面尽失,挂冠而去,便给了郑旭提拔转正的机会。
郑旭天生体格雄健惊人,多毛壮硕,下盘稳健,跟纤细修长的杜星河恰成对比,而且身披金光灿烂的明光甲,头上笼冠压着平巾帻,手里抓着一柄刚从今日值守的右骁卫手里夺来的□□,打横前推。
——咣当!
杜星河轰然摔倒,咸宜面前的小几被撞翻,杯盘碗盏顿时滚落满地。
“杜娘子!”
郑旭横枪在手,拦在咸宜跟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沉声道,“想寻死,三千里路处处可死,何必等到今日?”
杜星河瞬时喉头一梗,大声痛骂。
“是你们合起伙来诓骗我!把我骗到此处让她肆意羞辱,当做优伶取乐!我一人受辱不要紧,可是我的阿布思……”
她悲愤的泪水汹涌而下。
“我的阿布思为皇帝四方征战,立功无数,到头来只因不及那东北来的矮胖子会说漂亮话,便被逼迫到这地步。你亦是披金甲提长刀的武人,你的战功能超过阿布思吗?你就甘心当皇帝的哈巴狗儿?我们家如此,你心不心寒?”
“杜娘子,我就是瞧你夫君在石堡城为国朝立下的功劳,才好心劝你谨言慎行!他叛唐是事实,且已伏诛……你不怕死,总要顾虑你的身后,你的爷娘家人,尤其是孩儿。你瞧当初杜郎官一人之过,引致整个杜家分崩离析,你也要步他后尘吗?”
提起杜若全家遭遇,尤其杜有邻与柳绩死后无尸身能入殓,杜星河惊痛得全身乱战,终于不再说话。
郑旭松了口气,缓缓竖起□□,踏前徐徐劝说。
“国朝自有法度,你是犯官内眷,按律当没入掖庭……”
他望向一言不发的九五至尊。
“或是,圣人怜悯你受夫君牵累,且秉性纯良,故而法外施恩……”
“……纯良?”
咸宜从郑旭身后探出脑袋,揶揄语气中毫无惧怕之意。
“郑将军,杜娘子虽有天人之姿,又与你千里共骑而来,干系匪浅,然你到底是朝廷命官,立场可不能站偏了。”
她又看向杜星河。
“恭喜杜娘子,热孝在身,二嫁的眉目都有了,只等孝期一过就可行好事,只可惜,我记得郑将军家中已有正房与妾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