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媳妇看着嘉兴呢,定不会让她吃亏,母后别担心。”
太后合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若是在从前,她哪会将这疲惫姿态展露在我面前?
当年的“太子妃”,纤细的腰杆永远站得挺直,撑起太子爷的后院,不许前朝的腥风血雨伤及孩子们毫分。以她的心气,她在人前,是永远端着的,不露一丝裂缝。
封建时代要求女子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她样样俱佳。
作为儿媳,她孝敬公婆,竭力修补朱棣与朱高炽的关系,为丈夫博得公婆欢心;作为妻子,她至少明面上“不妒”,将后宫诸人管束得井井有条;作为母亲,她将几个孩子都教育得很好。她是这礼教制度下完美的女人,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她做到了。
她不只是对我苛刻,她对自己更苛刻。苛刻到每时每刻都紧绷着,紧绷了几十年。现在她老了,终于力不从心,松弛了下来。
永乐八年初见她时,那张圆润微丰的团团脸,饱经岁月洗礼,皮肤凹陷,现出骨相。她的衰老落在我眼里,不免感慨心疼。
若说这些年来怨不怨她,我是怨的。不可能不怨。我曾步步退让,时时忍耐,都是为了黑蛋而已。若非她是黑蛋的生身母亲,我何必忍她?忍久了,就生怨。
可是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
时间带走了朱棣、朱高炽,还带走了老三。
时间带走了我和黑蛋的青春,带走了我们的弱小和年轻气盛,将我们带到了皇权的顶点,尝到了步步惊心的滋味。
时间带走了鸡毛蒜皮的摩擦,在小事上的执著。
时间带走曾经浓重的怨恨,将其冲淡,再冲淡。
时间将太后变成了一个老人。
当时的我,在午后暖融融的阳光下注视着她闭目养神时的温和面容而感慨万千时,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老人将在几天之后,想要在我面前动手杀一个人。
第222章 黑白(一)
为了让黑蛋时时动脑,别养病养成傻蛋,我陪着黑蛋下棋。范弘在旁边伺候着。
黑白争持,各自攻城略地。
黑蛋太久没下,技艺生疏,被我连赢两盘,铆足了劲儿要扳回一城,结果第三盘眼看着又要输。
见他目光将棋盘扫了一遍,又扫一遍,显然是清算点目,算完了发现要输,开始耍赖。耷拉着眉眼,苦着脸道:“哎哟,不舒服。”
夫妻二十多年,他病又渐渐好了,我难道还分不清他是真病还是装的?便笑着陪他演:“万岁爷,您是哪儿不舒服呀?”
黑蛋倒不敢拿他脑袋的真病根吓我,只继续无病呻吟道:“哪儿都不舒服。”
我笑问:“那可怎么办好?范弘叫太医来,熬一剂药吃?”
黑蛋连年喝药,早就喝得想吐,一听见“药”这个字,脸上多了几抹真情实感的苦涩表情:“不喝药,也不用太医,有别的法子治。”说着抬眼给范弘使眼色。
范弘接住,便笑道:“奴婢求娘娘个恩典。”
我笑得伏在棋盘边:“说吧,要我让你们万岁爷几个子?”
黑蛋将手伸到桌子下比了个手势。
范弘垂着眼看了,笑道:“回娘娘的话,不多,三个子。”
我笑将脸偏开不看,示意他们动手。黑蛋兴高采烈从棋盘上提了三个子,改将他的棋子放上去,笑道:“皇后娘娘承让,这盘我要赢了。”
我猜到他要提哪三个子,心下早有对策,笑道:“未到最后一刻,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可别言之过早——”起身探过棋盘,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说是不是,黑蛋?”还故意吹了口气。
我每每喊他“黑蛋”,他都迷之害羞,羞得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此刻心猿意马阵脚大乱,原本要翻盘的,因他心思乱了,破绽百出,昏招连连,范弘在旁咳嗽提醒他都没用,又被我杀得七零八落,输了。
范弘摇着头叹着气收拾棋盘,我得意洋洋地看着黑蛋。
黑蛋嚷嚷:“你使美人计!胜之不武!”
我哈哈大笑。
抬眼看见殿门外映着一个人影,知道是范进从内阁回来了。我便道:“范进,可有事?进来说。”
范进便进门行个礼,禀道:“回娘娘的话,今儿的奏章,小主儿有几份拿捏不准的,叫送来给娘娘看。另外,东杨阁老的哀荣怎么定,小主儿叫奴婢来请示娘娘。”
“既是奏章,该早些送进来。我和陛下弈棋无非是取乐,还是朝政要紧。”我问:“祁钰现在做什么?”
范进道:“小主儿还有些奏章没看完,还在文华殿呢。”
我点点头。
杨荣前些日子生病乞归,因实在病得厉害,我只得放他致仕还乡。为了彰显朝廷荣宠,也是为了照顾他病体,特别破例叫几名宫中宦官护送,然而他还是没能经受住车马颠簸,没熬到故乡,中途在武林驿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