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刚正不阿了一辈子,无法容忍最喜爱的嫡孙在后宅阴私里消磨,命霍宸带着他亲笔书信去北境投奔从前的部下。在北境拼杀近十年,少年将军挣回了一身荣光。
不想兜兜转转,霍宸也不得不以此为伪装,寻求那一点摇摇欲坠的平衡。
外头传来叩门声,说是小厨房送了醒酒汤来。娴意好说歹说也劝不服他独自躺一会儿,只得扯着嗓子喊人送进来。
可就这送进来的一点点功夫,待娴意低头要教他起身醒酒时,霍宸却已沉沉睡着了。
娴意轻轻叹口气,掌心搁在他发顶上摩挲几下。
“这世上也难有比你爹还不靠谱的人了……”跟老侯爷比量起来,王巡都得靠边儿站。
翌日清晨,霍宸早早被叫起来。
他要去宫中参加大朝会,向皇帝祝颂、呈献礼物,然后是礼节繁杂的元旦大宴。
照他的话说就是“既麻烦又填不饱肚子,劲儿尽使在彼此拉拢上”。
娴意替他系好朝服的玉带,她才听过霍宸掏心掏肺的倾诉,这会儿还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一如往常稍嫌冷淡,表现得同情怜悯,他好似也不需要这些。
况且霍宸昨儿喝了那么多酒,这会儿都不见得能记起自己说了什么。
“你这不敢看我又是什么毛病?”娴意心中还思量着说什么,霍宸已盯着她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娴意略显尴尬地回望,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我才听了你从前的凄惨境遇现下有些可怜你”的想法。
万幸霍宸领会了她的意思,直白地拒绝道:“能说出口即已放下,大可不必可怜我。”
“且说给你听是为着教你警惕后院的心思。”他忽然极严肃地告诫,“尤其是大李氏,她野心甚重,所图极多。宁堇与你说过了罢?她曾擅自生下了一个孩子。”
擅自?娴意盯着他眼睛,心中忽然泛起不祥预感。
果然,霍宸的下一句话语就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那个孩子,不是因体弱而夭折的,是我下令杀死了她。”他直言不讳到近乎冷酷,“她不是被期待着出生的。”
生于母亲的贪婪,死于父亲的无情。
娴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第53章 疑窦
大宴包括郊祀庆成宴以及三大节宴, 元旦大宴正是三大节宴之一1。
这一日大朝会上,百官要向皇帝祝颂、呈献礼物;其后再是皇帝赏赐百官、举行宴会。
霍宸混在上中桌2里坐着,左手边是京郊大营的副手老胡, 右手边是恰好回京述职的旧日同袍海平生。老海是他在北境时的副将,他回京后接任了职务, 此番班师述职已升迁为从三品游击将军。
正殿中开始演奏炎精开运之曲、上万寿之曲, 跳起平定天下之舞, 皇帝率先举起酒杯。照例由皇帝先饮下第一爵酒、举箸用膳后,正殿之中亦开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将军, 末将敬您一杯!”海平生迫不及待凑过来, 一杯酒眨眼就见了底, “咱们路上遇事耽搁了些,险些误了期限,都没来得及去拜见您!嗐,不说了,咱来一杯!”
“来就来!我会怕你?!”霍宸爽快与他碰了一杯, 同样一饮而尽了,佯作因此怪罪他的模样道:“几年不见,你废话倒越发地多!该再罚你一杯!”
他话虽说得糙又不客气, 嘴巴却都快要咧到耳根了, 望向海平生时极高兴的样子。
“罚罚罚,末将自罚三杯!”
海平生豪爽地大笑起来, 蒲扇似的大手搭到霍宸肩上,啪啪地拍在他背上,引得旁人侧目。他二人却全不在意,自顾自喝酒谈笑。
喝过几杯了,霍宸为他介绍:“老海, 这是我现在的副将胡辽,也是京郊大营的副手,管新兵蛋子的。”
又转而对胡辽说:“这个憨货唤作海平生,北境行伍出身,从前是我手下第一敢拼的,活脱脱一个愣头青!现在升官儿做了游击了,你只叫他老海就成。”
海平生憨笑抱拳:“胡副将,幸会幸会。”
“不敢不敢!”胡辽忙拱手回礼,“可当不得海将军一礼,都是侯爷手下的兄弟,您只叫咱老胡就是了!”
大抵武将不比文臣话里有那样多的机锋,两人意思意思谦让几句,互称老胡、老海,三两杯酒便混熟了。两个壮汉当即勾肩搭背地论起兄弟辈分来,刚才还口口声声的对霍宸左一声将军右一声侯爷叫得亲热,这会儿也都晾在一旁了。
霍宸也不在意,捏着酒盅在边上自斟自饮,颇得趣味。
“嘿,你瞧那边儿倒很热闹。”皇帝送走了不知第几拨来敬酒的臣子,抽空与身边的伴当道,“大伴3且看肃毅侯那神采飞扬的样子,朕从前还未见过他如此喜形于色。”
“侯爷年纪尚轻,心中想的什么都挂在脸上也是寻常。且奴婢私以为,肃毅侯与两位将军间如此诚挚的同袍情谊,正是我朝能够战无不胜的原因,弟兄之间同气连枝,也是军心所在啊。”
宁大伴面上笑呵呵地奉承皇帝知人善用,暗地里觑着皇帝的神情。见他始终喜怒不形于色,心中也不禁捏了把冷汗,恐怕自己说错了话为皇帝不喜。
纵然有年少情谊在前,也不是这样肆意消磨的。
“大伴言之有理。”皇帝沉吟片刻,也觉他这话很有些道理,但心中又不如何服气,冷哼一声,“也不知道来给朕敬杯酒水,哼,将他的赏赐扣下一半来!”
许是心有所感,霍宸抬起头来,与宁福钟遥遥地对视一眼。他举起手中酒杯隔空一敬,复又低下了头。
宁大伴呵呵地笑起来:“陛下这不就是迁怒肃毅侯了?还未到武官来敬酒的时候,他也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在陛下您的圣驾前逾矩,他可怎么敢呐?”
“数你最懂得做好人!”皇帝不过随口挑理,此刻也就顺坡下驴,佯装不悦道,“不罚了,朕不罚了还不成?回头又被言官揪住了要参,你这老奴却只会看朕的笑话。”
“以陛下之英明,一向无需旁人劝谏的。”宁福钟笑眯眯地,将皇帝哄得心满意足。
到武将去敬酒时候,霍宸果然看准了时机,拉胡辽与海平生一道上前去。
照例说过几句贺词,皇帝又反过来勉励三人一番,胡、海二人便先退下,留霍宸这个颇得器重的“宠臣”与皇帝单独说上一会子。
“方才见你说得很是兴起啊,霍卿?”
见皇帝稍有不虞,霍宸并不惊慌,反而略显腼腆地一笑,躬身拜下去:“与同袍多年未见,一时忘形,请陛下恕罪。”
“哼,不过是巧言令色。”皇帝斥责他,“你回京多年,人早都忘了你的情分了!只有你!榆木脑袋任人利用!”
他痛心疾首地总结:“优柔寡断,不堪造就!”
霍宸仍笑眯眯地对着他一揖,口中乖顺认错:“陛下教训的是,臣知罪。”言下之意仍是对昔日同袍十分信赖亲昵,活脱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式样。
皇帝见他这油盐不进的死心眼就心烦,忙不迭轰他走了:“去去去,滚回你的侯府去,少来碍朕的眼!”
“是,陛下,臣告退。”霍宸嬉皮笑脸地依言乖乖滚了,下一拨臣子又涌上来。
宴后小太监们依次送上皇帝给各臣子的赏赐,轮到霍宸时恰好是他认识的一个名唤陈润的小太监。
此人乃是皇帝身边的伴当宁福钟的三徒弟也是干儿子,比起前头两个徒弟来也最得他看重,指望着日后养老送终的。宁福钟派他来,显见是有话要说了。
陈润与他干爹宁福钟学得一个样,俱是见人便带三分笑的面相。他走到霍宸近前,先是宣读过皇帝的一众赏赐,诸如掐丝珐琅彩瓶子啦,如意云纹大插屏啦,珍奇美酒宅邸张设啦……种种厚待不一而足。
待一气儿念完了,陈润这才笑着与他拱手:“给侯爷请安。您圣眷之浓,满朝都算是独一份儿啦!”
“蒙小陈公公高看一眼。”霍宸亦颔首笑道,“此番辛苦,这些便拿去做个吃酒的钱。”
说着,将一个龟背纹暗花的锦缎荷包渡进陈润掌心去。
“嗐,您也忒客气!怪道师傅他老人家也说,三不五时听皇爷提起您!”陈润这脸上的笑登时由三分变作六分,手上做出个顶呱呱的手势来,“便是方才,皇爷还不住感叹您这同袍之谊,不愧为我朝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