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一走,帷和殿中即刻静寂如死水,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
齐祎率先开了口:“苏夫人先前曾有话想与我说,是什么?”
“小事而已。”须叶没什么可说的。
她原想问问齐祎当年不辞而别的感受,告诉她思齐是何其可爱,然现下得知真相后又忍了口。想来她当初抛下思齐,便是已决定不让思齐再出现在她的余生之中了。
不知情,反倒是件好事。
须叶翻过清见清瘦的手掌一看,只见其上被扎满了针眼,然他平日放置丹参续回丸的左袖之中空无一物,甚至连那白瓷瓶都没有。
“苏清见最擅长忙中添乱。”她道,“但于公于私,你都得帮我保住他的命。”
齐祎皱眉:“如何保?”
须叶沉思片刻,告诉她:“如今楼相城外定有连澈的人把守,他二人之前有些嫌隙,我怕此事托给他会有不妥。瓷瓶不在,此事清见一定知情,他多半早已派多暮去取药了,只是这药恐怕一时半会送不来。我需要的是你发号密令,遣人护送多暮进来。”
现下楼相无君主,正是纷乱伊始时,而百里竟生张罗着要重新扶立问绝,想来没空来管他们。
“好。”齐祎颔首,“我即刻遣人去九木城接应他。”
她说罢,便听得榻上的清见咳了几声,似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眉头紧皱、呼吸急促,额上亦凝起了一层汗水,唇色忽而紫绀,模样很是吓人。
他因疾症时常不可平躺。须叶拿了软枕,将清见扶起垫于他身后,他靠在她身上咳了一会儿,渐而醒了过来。
“你的药呢?”须叶用手臂环着他、支撑他坐立,低声询问道。
清见勉强缓了片刻,哑着嗓子回答:“吃完了。”
说谎。不过须叶也没打算再追究,她稍稍松了手,打算换个姿势让他躺在略高的软枕之上,然方一松懈就被清见拉住,听他含糊道了一句,“阿姐,再等等。”想来是还没完全缓过气。
这人意识不清,把她当成行意了。
“我是孟须叶,不是行意。”须叶遂仍是拥着他,又回首与齐祎道,“有些话我需得单独与他说。”
帷和殿赶齐祎走,此女胆子不小。不过还好齐祎记挂着当年在巽州的情谊,二话不说给他俩腾挪了地方,且替她屏退了一众侍从。
待亲眼见他们离开之后,须叶方低首在清见耳边道:“刺客抓住了,正是那日在九木城刺杀你的两个人。他们交代说本是想杀你,看元良穿着与你差不多,所以不小心误杀了元良。老头也即刻判了斩杀。那两人的确混进了宫去,不过我瞧老头这架势更像是在灭口。”
推了两个人出来顶罪,抑或是他们本就在老头计划范围内。须叶甚是后悔那日没有将这两人除掉。
清见听罢怆然一笑,声音消沉地告诉她:“是我。”
“什么?”
“是我害死了他。我过于心急。”清见说这话时已然心如死灰,“若是等到他登基之后……”
若是他不那么着急与老头抢人,若是他再多等那么几日,是不是元良就不会死?因为他对老头判断失误,元良的死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无助的元良,浑身颤抖的元良,拽着他的衣襟哀求、说自己不想死的元良,每一幕都还在他脑中——
是他一时顾虑,没有即刻取了问绝性命,给老头留了后路;也是他纵容元良效仿自己、斥责侍卫,使得刺客潜入宫中,给了老头全身而退的机会。
那日讳狸的话言犹在耳——“苏清见,你让不晓夫人杀了问绝你会死啊?”
此局可谓是惨败。
须叶听他说罢,大抵也断知到了元良的死是老头所做,她叹了口气:“老头若是想动他,即便是登基了元良一样得死。”
还是清见心中的敌人形象不够龌龊,如老头这样不顾大璋、不顾楼相,即可总是旗开得胜。
“你不要太自责了,莫要在此时去哀悼元良……”须叶低声与他道,“问绝明日便要继位,咱们不如考虑考虑该如何翻盘。”
第15章 15
如何翻盘,这真是个大问题。
但也只是须叶用以慰藉清见的借口。他现下病中连起身也成问题,若无丹参续回丸,这条命恐怕都会交待在这里。
“行了吗?”须叶的手有些酸了,问他。
“还不行。”
须叶皱起眉:“你是不是想借此机会骗我一直这样抱着你?”
“你猜得对。”他牵起嘴角来笑了笑。此时唇色稍有恢复,只是额上细汗、面色苍白依然,须叶的手臂虽已酸麻难受,却并没有放开他,仍然紧紧捞着他清瘦的身子,以让他的呼吸顺畅一些。
在巽州时,须叶拜他所赐受了重伤,一路不能行走、意识游离。
清见背着她逃出生天,而她所想不过是命终于此,把这条命还给他。前世换了他的药,今生替他挡一箭,也算是偿还了前债。
她遂告诉清见:“放下我吧。若是咱们再这样走下去,刺客会沿着血迹追上来的。”
清见已气喘不止,却仍不放下她。那时正值二更天,沿途没有任何藏身之地,更没有行人、大夫。薄雾如浓云,绕在他们四周,几乎全然看不清前路。
“你知道你前世怎么死的吗?”
须叶那时并不知他也同样重生了。她一直小心掩藏,性命垂危时,也不再怕告诉他这个秘密。
须叶气若游丝:“是我换了你的药,让你受了许多折磨之后病重而死。你说想喝红豆粥,我便给你绿豆粥;你说想吃甜的,我便给你咸的;你有时候又想吃白玉糖糕,我偏不做给你吃……”
说到这里她哽咽起来,“清见,你说你特么怎么这么事儿多啊?”
“我前世负了你,你只需把我放下来,我们便两清了,从此再不牵扯……”须叶哭道,“清见,求你……”
他脚步稍停,紧接着终于把她放了下来,却是因为体力不支、心疾发作,登时自袖角取出药来吃了一把,再重新横抱起她道:“夫人别哭,我们回去再说。”
“清见……”
“你既说你前世负了我,这一次就不要再负我了。”
她在他怀中哭了一刻钟,两人都近乎濒死,开始在巽州边界凭空乱走,大抵也是因此才侥幸逃脱了追杀。
而因她当时精神涣散,这段记忆原本只在恍惚之间,如今她拥着清见,脑子里却逐渐确切地记起那一日他说“我们回去再说”时的声音,再看清见时,记忆又不断往外淌了出来……
“她为何还没醒?”小木屋内,清见急急问谷梁道,“为何现下又浑身冰凉、眉头紧蹙,是不是伤口还有痛感?”
“痛是会痛的……”谷梁答,“大人不必担心,夫人已没有大碍了。”
又隔了一日,她还是动不了身子,睁不开双目。可依然能感觉清见就在身边,时时会有温热的汤药往她嘴里送,一勺一勺,皆恰到好处。
“我给大人配的药不是普通的药物,迫不得已服用方可,可您仿佛近来一直在用。那药效一旦过去,心疾发作起来更加不可收拾,大人可明白?”
谷梁说罢,清见抱歉一笑:“近日有些懈怠了。”尔后他又转而看向须叶,“现下我反而只怕见她醒来。”
……
“须叶,你松开吧。”约莫是被她戳穿,清见此时有点歉疚,“我方才只是与你玩笑。”
须叶遂缓缓把手从他后背移开,让他躺回垫高的软枕上,随后用手巾擦了擦他额上的冷汗。待擦净了,她又将清见拥起来,依旧与他相拥着坐立。
搞得这么惨,实在不是清见所愿。
“你这一倒倒好,齐祎调动了楼相宫里所有太医来救你,这不是添乱么?”须叶道,“我若是老头,必然趁此机会叫你翻不了身,幸而这边有齐祎威慑,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清见勉强一笑,“我如今倒的确是个拖累。”
“……”须叶说到这蓦的记起一事,问他,“你之前是不是咒了老头?”
清见当时正气得无可奈何,与百里竟生道了一句“梁王寿长,我怕你太短命”,隐约记得自己还说要和老头比命长,只不过说完这话差点当场扑街,别的也就都不知道了。
“我咒了,怎么了?”
须叶道:“老头现在恨你入骨,又不可在楼相对你动手,所以和几个门生商量了一夜回去之后怎么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