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无归(39)

作者:未晏斋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刘英媚说:“陛下的弓让妾瞧一瞧。”

刘子业把弓拿过来,那弓已经被摩挲过千百回了,竹胎雕花都磨得模糊,变成紫红色光润的一把。

巫女们在竹林见唱唱跳跳,夕阳西下,红霞万丈,把竹堂屋檐的乌油瓦映成血凝般的暗紫色,金色的光晕洒在幢幢的竹影间,檐角铁马沉郁的碰击声与巫女们吟唱的傩歌声此起彼伏。

刘英媚虔心地双手合十,向上天祷祝。

刘子业狐疑地四下观望,但见幢幢的竹影间有什么异样,便是抽一根箭射过去。而佞幸的巫女们就欢呼起来,点着黄檗符纸,欢庆又一只“鬼”被陛下射死了。

刘子业服用的酒和五石散渐渐起效,他燥热而亢奋,一支支箭带着他的亢奋呼啸而出,深深地扎进竹林的泥土地里,而黄昏已至,竹林潮湿的雾气渐渐上腾,把最后一丝日光割裂成一丝一丝的血色。

突然,一支箭惊起群鸦。

竹林上空,乃至乌油瓦的竹堂建筑上,盘旋起老鸦组成的黑色云翳。粗哑的“呱呱”声不绝于耳。

刘子业终于失态,怔怔瞧着天空,咽着口水,最后说:“群鸦升空,鬼门大开,群鬼将至,血染台城不久矣……阿姑!这里不祥!咱们快走!”他面带惊惧之色,看着刘英媚的方向,好像要哭了。

刘英媚没有理他,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她静静地双手合十,似在祷祝。

竹堂的门“嚯啦”一声被人踹开。

为首的寿寂之拿着大刀,喊了一声:“暴君!”

刘子业嘴角抽搐着,骂道:“寿寂之,你想造反?!朕要诛你九族!要把你剖心挖肝,做成肉酱!”

寿寂之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大刀:“那陛下请吧。”然后一步步稳笃地逼了过来。

刘子业抽了一支箭,瞄准寿寂之和他带的那十来个宦官射了过去,他的手颤抖而虚浮,第一箭就偏离了好远。

寿寂之笑起来,步伐也加快了,跟着他的那些人一来已经破釜沉舟,二来见皇帝也不过肉身凡胎、能耐有限,原本的畏怖全部没有了,也都笑着跟了过来。

刘子业抽第二支箭,没有射中;第三支箭,没有射中……

他摸了摸箭囊,里头已经空了,再一瞥眼,刚刚乱射的那些箭还横七竖八插在竹林各处的地上。

他大喊着:“快,把朕的箭捡过来给朕!”

他的话音宛如大石头入水,响了一声,然后就沉入了茫茫的水底,再没有丝毫的动静。

他望向周围的那些宫女和巫女,所有人木木地看着他,甚至嘴角噙着一丝笑,却无一人动弹。

他望向刘英媚,刘英媚闭着眼,虔诚地合十祷祝,仿佛他的声音落在虚空里,她根本没有听见。

“阿姑……”他惶惶地哭了两声,然后一咬牙,亲自发足到竹林里捡箭。

从泥地里拔.出了一支,他迅速地回身朝寿寂之射去。

寿寂之一偏头,那支箭带着风的呼啸声刮过寿寂之的脸颊,划出了好大一条血口子。寿寂之的嘴唇笑开——和那道弯曲的血口子仿佛在一起笑——他说:“暴君,你的气数到了,你看,你已经射不到奴了,对不对?”

他举起刀,开始朝着刘子业的方向奔跑。后面的人也跟着奔跑起来,刀锋闪闪的光,映着落日的最后一道红霞,似乎已经沾上了鲜血。

刘子业跌跌撞撞去捡竹林地上的另一支箭。

俄而,他听见背后一声响。

“噗嗤”。

他觉得背上湿漉漉的,五石散带来的燥热感突然随着这湿漉漉的感觉消失了,他觉得他的燥热、狂悖、恐惧、凄惶……神奇地流淌了出去,昏黄的天空开始明亮,竹林的萧萧声开始悦耳。

他望向前方,他的阿姑穿着他最悦目的石榴红长裾,眉目慈和而平静,是引渡的菩萨神女,趺坐地上,双手合十在为他歌吟。

“阿姑,阿姑……”他向刘英媚走过去,双腿拌蒜一样,越来越没有力气,最后整个人跪倒在地,又用双手着地,向她的方向爬去。

寿寂之见他可怜得跟狗一样,不由嘻嘻地笑着,拎着刀慢慢跟在刘子业身后,等看他如何作态后再给他来致命的一刀。

刘子业终于爬行到刘英媚身边,他的嘴角已经渗出血丝,脸色失血,眼睛浅淡,眼白带着明丽的浅蓝色。他沾满鲜血的双手攀上刘英媚的长裾,她的里衣是月白色,被他的鲜血染成一朵朵绽开的红芍药。

刘英媚睁开眼,凝望着刘子业。

他的背上被大刀划开了好大、好深的一条口子。皮肉同衣服一起绽开,缁绫的朝服盛开了血肉之花,可以看见里面森森的白骨。

“法师,疼不疼?”刘英媚自己倒抽了一口气,问他,自然地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边。

刘子业笑了:“不疼欸,居然并不疼欸。”

他的呼吸从深重变得清浅,脸色白得惊人,倒没有了往日的戾气。

他的嘴角喷着血沫,指甲残缺的双手轻柔地抚摸着刘英媚的长裙,嘴里喃喃地说:“阿姑好美……石榴裙好美……”

他仰起头:“阿姑,我好像不害怕了。鬼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不怕了。”

刘英媚看着他惨白的脸,突然滴落两滴泪在他脸颊上,抚着他的鬓角说:“是的,陛下再不用怕了,法师再不用怕了。”

“阿姑,天好蓝!”

黄昏沉沉,天空宛如巨大的黑幕压了下来。

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乱飞的群鸦,绕着竹林呱呱地乱叫。

刘子业翻过身,躺在刘英媚的怀里,躺在她被血染红的裙裾里,粲然地笑,像个懵懂的孩子:“阿姑,天好蓝啊!我们去覆舟山、鸡笼山游玩吧,那么好的秋色……”

“好……”刘英媚垂着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伤心——应该不是为这个残暴多疑的小皇帝——只知道自己这泪止不住。

寿寂之过来了,看了看刘英媚:“公主,可否让一让,别让他的脏血溅到您身上。”

刘英媚抬头看了看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寿寂之无法,看了看刘子业傻乎乎的笑容,自己不由皱眉冷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割开了他的咽喉。

刘英媚闭上了眼睛。

他的颈血喷溅,她再一次感觉到这种温热。心里茫茫的,仿佛真的看见了他所说的那片蓝天,铺陈在她的心田里。

大仇已报,应该高兴吧?

但寿寂之看到她嘴角上扬,却泪雨如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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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尸首被弃置在竹堂门口。

他至死圆睁着双眼,笑容粲然,眼白是浅蓝的,眸子是浅褐的,毫无光泽。摊开双手,露出参差的指甲,鲜血在他身下淌了好大的一滩,渐渐凝固后变成暗紫色。

刘彧到竹堂时,匆忙得只穿着袜子,头上还带着乌帽。他仔细检查了刘子业的尸首,方始落了两滴泪,口里说:“陛下啊,你何必崇信小人的话而杀沈庆之呢?”

刘休仁笑着纳头下拜,又叫寿寂之:“还是给十一兄拿一顶白帽吧,虽然小昏君死得其所,不过咱们明面上还得像个样子。”

刘彧带着泪痕的脸上露出难以觉察的微笑,此刻推恩至重,他召集了几位亲信重臣,商议了控制朝局和登基大典的一些重要事宜,然后说:“昏君无道,但我出面批评他也不大合适,太皇太后曾抚养我长大,这份废帝诏书还是由她出面来写比较好。这几天,所有政令不能称谕旨,还是称令书比较好。”

他亲自去叩见太皇太后,自然少不得得到了一份诏书,足以宣示天下刘子业的狂悖昏暴:

“子业虽曰嫡长,少禀凶毒,不仁不孝,著自髫龀。孝武弃世,属当辰历。自梓宫在殡,喜容靦然,天罚重离,欢恣滋甚。逼以内外维持,忍虐未露,而凶惨难抑,一旦肆祸,遂纵戮上宰,殄害辅臣。子鸾兄弟,先帝钟爱,含怨既往,枉加屠酷。昶茂亲作捍,横相征讨。新蔡公主逼离夫族,幽置深宫,诡云薨殒。襄事甫尔,丧礼顿释,昏酣长夜,庶事倾遗。朝贤旧勋,弃若遗土。管弦不辍,珍羞备膳。詈辱祖考,以为戏谑。行游莫止,淫纵无度。肆宴园陵,规图发掘。诛剪无辜,籍略妇女。建树伪竖,莫知谁息。拜嫔立后,庆过恒典。宗室密戚,遇若婢仆,鞭捶陵曳,无复尊卑。南平一门,特钟其酷。反天灭理,显暴万端。苛罚酷令,终无纪极,夏桀、殷辛,未足以譬。阖朝业业,人不自保。百姓遑遑,手足靡厝。行秽禽兽,罪盈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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