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漾眉头一皱,循声望去。
同班的程乘气势逼人,大着嗓门责骂面前清瘦的少年。
少年没梳髻,长发半挽半垂,轻声解释道:“我没说不住校里,只是不交水费,我也不用水……我可以自己去井口挑水。”
“你看看你这身板,怎么自己挑水?”程乘眉毛一挑,丝毫没被少年的期期艾艾打动,语气满是嘲讽:“你敢保证你不用学校的一滴水?你不会打算偷着喝舍友的吧?”
“我会自己挑。”少年抬头,执意道:“若还要再交银子,我便不住校了。”
“不住校了?”程乘眯眼,轻嗤道:“这可是他妈的咱们一整个堂的事儿,你懂不懂为大局着想?还天天算九章算术,你能算得清这笔帐么?”
程乘越说越气,挥手要打,手腕蓦然被人牢牢捏住,程乘抬眸,看到贺之漾冷淡的脸庞。
“啊!漾哥……”手腕一阵巨痛,程乘弯下身子,额头沁出薄汗,求饶道:“疼疼疼,漾哥手下留情……”
“你胆子不小。”贺之漾冷笑:“敢在我眼皮底下欺负人?恩?”
“这不是漾哥您说要从锦衣卫手里抢校舍么?”程乘苦着脸战战兢兢:“我也是听您的话……啊啊啊……”
话音未落,贺之漾眉眼一沉,程乘捂着手腕,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在贺之漾来之前,程乘一直在崇志堂耀武扬威,后来被打服了,从此一直服服帖帖跟着贺之漾混。
统计班里的住宿名单,是贺之漾吩咐他去办的。
没想到他在背地竟然仗势欺人。
贺之漾绝非善类,但他收拾的都是自己看不惯的硬茬。
恃强凌弱的事儿,他最不屑干。
贺之漾冷冷松手,提脚狠踹在他膝窝:“我让你欺负人了?还敢放屁败坏小爷名声。”
程乘往前窜了几步后跌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贺之漾瞥了眼方才被欺负的那少年,解下钱袋扔过去:“拿着,想住校还是回家都随你。”
贺之漾环顾四周:“还有被逼来住校的么?”
少年们都摇摇头,能在京城国子监上学的他们大多家境优越,一年几十两的住宿费花起来不痛不痒。
那少年的家境,在此地算是异类。
贺之漾淡道:“有谁是被迫的,去找霍尧要钱各回各家。”
翘着脚看戏的霍尧:“哈???”
话音刚落,有人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漾哥漾哥,监丞那老头儿又改主意了!”
贺之漾双眉一簇:“什么事?”
“说好分给我们的校舍,他们临时变了卦。”那人皱着眉头:“总之让我们和国子监的学长去挤仁字号校舍。”
“腾字号呢?”
“他们商议后还是……要给锦衣卫。”
贺之漾双眸微眯,眉梢间溢出一抹戾气,那人在他目光下双腿直打颤:“漾……漾哥,我带你们去院子挑校舍,学长们都没来,仁字号的随你们先挑……”
国子监师傅们明显又佛又苟,他们身为学生,心里再不满,也只能听之任之。
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才报名住校,想着用人头数再博一搏。
都已经退让到把自己搭进去了,国子监还是要把校舍让给锦衣卫?
贺之漾推开他,大步走去典簿厅,直接把钥匙怼在监丞眼前:“监丞,安排给我们堂的校舍呢?”
监丞对明晃晃的钥匙视而不见,反而挑眉问道:“你可知隔壁来了什么人?”
贺之漾一张俊脸很冷:“关我何事?”
监丞脸色沉下:“隔壁来的是锦衣卫,诏狱知道吧?北镇抚司知道吧?他们指明要腾字号校舍,我还能和他们顶?”
“我们堂住校的九十五人,加上隔壁堂的,少说也要四五百。”贺之漾冷然道:“武校只有一个班,四五十人,他们承包腾字号?架子够大的!”
监丞被他怼得没话说。
司丞一向好脾气,站出来皱皱眉道:“行了小祖宗,知道你不好惹,但今后还是息事宁人吧,那边儿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晓得,难道我们还能和锦衣卫争地盘?能做到互不相扰都要念佛了。”
贺之漾唇角紧抿:“我不反对和平相处,但你这是卑躬屈膝。”
“……”司丞噎了一秒,终于吐露实情:“事情有变,乔指挥使的儿子也要过来住,我们才……”
贺之漾抬眸,轻笑一声:“……来的是儿子啊,看您这架势,还以为来的是祖宗呢。”
司丞面上终于浮现出恼意:“钟声快响了,你先回校舍,之后我们自有安排。”
贺之漾面沉如水,一动未动。
霍尧闪身进来,挡在贺之漾面前道:“司丞,我们已知晓了,校里的安排自然有道理,学生先告退。”
说罢鞠了一躬,硬是拉着贺之漾出了门。
贺之漾打量自己的好友:“装老实呢?”
“和他们说得着么?”霍尧看得很清楚:“这帮人,和我爹一样,为了不得罪锦衣卫,能把膝盖砸地上。”
霍尧他爹是刑部尚书,官职也不小,但诏狱要过问的案子他爹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刑部简直形同虚设。
“可腾字号钥匙明明在我们手里,”冯境看了看手里的宿舍号,郁闷道:“还能再还回去啊?”
“来了个儿子,就把我们摁头成孙子?”贺之漾敛去笑,眉眼桀骜道:“今晚哪儿都不去,这床小爷睡定了!”
钥匙和床牌都在他们手里,锦衣卫还能不讲理到把人扔出去?
霍尧挑眉,毫不犹豫:“成,我陪你!”
程乘在一旁听到三人对话,立刻飞奔去露台号召同窗,准备戴罪立功。
众同窗一时却怔住了,他们报名争个校舍还成,哪儿敢和锦衣卫当面针锋相对啊?
气氛一时僵住,贺之漾恰巧走至露台,倚墙而立,扣了扣门板:“我让你叫人了么?”
程乘转头,不确定道:“啊……你们要去锦衣卫那边儿,多点人撑个场子总是好的。”
“约架呢?”贺之漾哼道:“还是你以为锦衣卫是小鸡崽,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死啊?”
程乘:“……”
他还不确定会不会被锦衣卫扔出来,这么多同窗见证他胜利自然好,万一是给他收尸呢?
人一多很容易崩心态的。
程乘为难道:“那不叫人?”
“不叫。”贺之漾眸间闪过冷戾:“就我们几个去!”
一时间众人振奋,恨不能把他们往空中一抛做个旋转三周半。
“啊啊啊,锦衣卫欺人太甚,国子监就靠几位力挽狂澜了。”
“漾哥尧哥,等回来我们给你接风。”
“深入虎穴,与虎共眠,漾哥你的国子监生涯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贺之漾看着这欢送场面,嘴角一抽惫懒道:“不会他妈的是绝笔吧?
在众人殷殷盼望的眼神中,贺之漾和霍尧迈开长腿,一起走出大门。
冯境看了看好友的背影,犹豫一瞬,还是拔腿狂追了上去。
第3章 不干人事 弄这么大阵势来学校,不就是……
贺之漾迈开长腿,凭着提起来的一口气,走出国子监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
冯境一脸悲壮的跟着他们,表情像被押赴刑场。
“我算是懂逼上梁山是何感受了。”冯境心疼的用锦裘裹住胖胖的自己:“我明早还能活着回来么?”
贺之漾轻扯唇角:“跟好我,保证你还能看到明早的太阳。”
冯境立刻怂兮兮搂上贺之漾的腰:“仰仗漾哥了。”
贺之漾甩了甩全身的鸡皮,嘴角一抽:“还有,再不松手,我保证你连今晚的月亮都看不到。”
冯境立刻松开,保持好贺之漾给他划定的安全距离。
霍尧看着冯境的模样,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不过吐槽归吐槽,三个人并未有丝毫退缩之意。
别说房舍的号牌还在他们手里,就算手中没有底牌,房舍被人临时夺走,东城的小爷们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国子监东畔,还未修缮好的大门额枋上耸立起门匾,上写锦衣官校四个大字,匾额下角刻有北镇抚司字样。
门扇左右各有一联,左是“扈从缉察”,右是“朝廷腹心”。
门匾内敛质朴,可即使如此,仍像是有一道无形的森寒屏障,将此处与国子监的气息远远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