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儿今天歇业了。”江有枝嘴角抽了抽。
“别啊, 姐姐有钱,嗝~”戚因莱说完,倒头闭上眼睛就睡。
江有枝到卧室里去给她拿毯子, 出来的时候,看到陈延彻正扶着她的背,用陶瓷质地的勺子一口一口给她喂醒酒汤。
她收回目光, 最后还是把毯子拿下去, 盖好。
今天的月色实在太美,闲云碧月,不远处的人工湖传来早蛙的叫声, 还有少许鸣蝉,融和出这一刻难得的天上人间。
透过窗户,她看到隔壁屋子的灯没有亮。
“刷”的一声,厚重的窗帘隔断两个世界。
其实那边,他不是不在,只是没有开灯。
月色清冷,沈岸斜靠在窗边,借着月光在看她曾经的素描本——初一(1)班江有枝。
白皙的骨节一页一页翻过去。
好像已经封尘的记忆,一面一面,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已经翻篇。
对面的窗帘拉上了,他站起身,正要去把画册放好的时候,丫头就在脚边,用柔软的毛发蹭了蹭他。
沈岸又蹲下来,伸出手去抚摸丫头的下巴。
丫头很粘人,生产之后越来越不喜欢动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趴在他的脚边,有的时候可以睡很久。
一个语音通话过来,那头是黄礼冶的声音,在给他汇报云南那边的动静和工作,滋滋的电流声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不大真实,他偶尔点一下头,“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黄礼冶问道。
沈岸抬起头,看向隔壁的窗帘,那边依然是漆黑的一片。
“……下周吧。”他心里隐隐发紧。
他这一去,不知道又要去多久;说不定哪天回到北京的时候,她已经挽着别人的手臂,出现在他面前。
“我们这边情况还可以,”黄礼冶斟酌了一下语言,“其实可以再晚几天回来的。”
沈岸眸色暗下来,声音很低:“不用了。”
只是这一句,他挂断电话。
很少有这种内心空洞的感觉,凝聚成一种叫“害怕”的情绪。
他一直以从容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只有看到她的时候,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个中滋味。
因为害怕她真的离开,害怕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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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有枝在整理一些必要的物品,在柏林的时候她经常搬家,于是会把平时要用的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小箱子里,颜料放在最下层,中层是一下日用品,上层放着一些电子设备。
李绛君说,最迟他们七月初的时候就要出发去云南,那边的天气格外炎热,而且蚊虫很多,需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在训练场地看到简澄九的时候,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变化。
操场北面有一个打热水的地方,再后面连接着食堂。训练中场休息的时候,简澄九低头去接水,小声跟她说了一句“姐姐对不起”。
江有枝没回。
简澄九抿了抿唇,她也知道,她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是轻飘飘一句道歉可以解决的。
“姐姐,要不你骂我吧?”简澄九低着头,“求你了。”
江有枝没有接她的话,只问:“爸爸身体怎么样?”
简澄九愣了一下,然后说:“……不知道,医生说,能撑多久,全看他自己。”
江有枝微微一点头,准备离开的时候,简澄九拉住她:“姐姐,我不是为了财产。”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清泠恳切的光恍惚闪过。
江有枝转头看向自己的手臂,简澄九便放开,轻咬了下唇,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二人便再也没有其他的交流。有几回晚上选手们上理论课,江有枝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仔细关注每一个选手的表情,看到简澄九低着头在记笔记。
许露偶尔会过来给她送吃的东西;陆仰歌的工作室比他描述得还要忙许多,经常加班到凌晨,整个人非常疲惫。
直到六月底的时候,许露走进评委办公室,手上没有拎任何东西。
“怎么了?”江有枝站起来,和她一起来到走廊。
许露蠕了一下唇,抬起头看向她:“小枝……杨教授去世了。”
杨翼挽教授,那个垂暮的老者,终于耗尽了人世间最后的光阴,带着众人的敬仰,长眠于世;
他留下来的作品依然被奉为珍宝,供世人品鉴欣赏。
其实江有枝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真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内心有所触动。
这个老人曾经在她最迷茫的时候,在办公室里跟她说起仓央嘉措的事迹,说喝茶的好处,说她的作品有灵气,但是年轻人的灵气不应当如此。
这个老人也会躺在病床上,喃喃地喊着自己过世的女儿的名字。
他的葬礼定于六月二十五日,那天殡仪馆里来了很多人,大部分是杨老的学生,不乏社会名流和同样美术界的泰斗。
杨翼挽没有亲人在世,他毕生的积蓄都按照他的意愿捐赠给了边境的军人。
“他们要将杨老先生的遗体和杨清桦女士埋葬在一起。”许露眼边红红的,“枝枝,好端端的一个人,真的不在了。”
“就像你说的,他们会上天堂。”
“可是不在了就是不在了。”许露哽咽着,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江有枝把她揽过来,许露就声音很低很低地哭。
她们坐在殡仪馆的长椅上,看到不远处,一排穿着军装的男人在向杨老先生的遗体行脱帽礼。
杨老的骨灰将被送往烈士园林,江有枝突然想起,沈岸的父亲也埋葬在那里。
只是那一瞬间,二人的视线相交,她立刻弹开,他却朝她走过来。
伸出手,带走她肩膀上的一片树叶。
沈岸的呼吸声很均匀,就和她很近的距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认识了那么久,也经历了那么多,一起参加这场葬礼,却能想到同样的一个回忆。
那是沈岸第一次带江有枝来到自己父亲的墓前,她朝着上面的黑白照片挥了挥手,道:“沈叔叔好,我是你儿媳妇~”
她好像可以很坦然地面对死亡。
那天他们离开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我希望我死之后,也可以被埋在这里。”
她跳起来去捂他的嘴:“不行,我们得葬在一起。”
很跳脱的一个对话,她没说“你才不会死呢”“别说这种丧气话”云云,她的眼神很清澈,也很认真,她说的是,我们得葬在一起。
她现在就站在他面前,可是她已经不会再向他露出那样的笑来了。
“沈三哥,”她后退了一步,笑容礼貌却疏离,“你还没有去边关呀?”
他轻抬手,将那片叶子扔在旁边的花丛中:“本来已经启程了,接到消息,回来参加老先生的葬礼。”
“哦,那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你也是。”
很平常的一段对话,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寒暄。
沈岸很久都没有说话。他每听到她清甜的声音喊句“沈三哥”,心口就像被敲击了一下。
江有枝也没有说话,微抿了一下唇,就打算往另一个方向走。
身后传来一声“小枝”,她转过身,歪了一下头:“怎么了?”
沈岸顿了一下,从前胸的口袋里拿出那支白色素描笔,放在手心里,递过去,声音很轻:“你的。”
江有枝接过去,打量了几眼这支笔。
她眼中一瞬间的陌生让沈岸呼吸近乎停滞。
“是它啊……”江有枝认出这支被它用旧了的素描笔,“竟然还在,你从哪儿找到的?”
沈岸喉结上下滚了滚,回道:“京郊的小别墅里,前几天保洁过来打扫的时候,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发现的。我想应该是你的,就给你送过来了。”
“好神奇啊,这还是我初中那会儿用的笔呢。”江有枝仔细端详了一下。
她曾经很宝贝这支笔,因为这是温锦书留给她的东西。
良久,她抬起头笑道:“难为你还特地过来给我,谢谢啦。”
“小事而已。”他声音浅浅,看到她的表情,也跟着嘴角一弯,露出几分微笑。
“但是我现在不怎么画速写了,”江有枝蹙起秀眉,思量几许,“而且我在柏林那边带回来了好几支新的,用的也还算顺手,这笔实在用不上了。”
沈岸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