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难得围观纪云生嘛。”
围观?我是猴子吗?
纪云生往时在公开课上也听到人这么悄悄议论他,但郭靖这么一明说,他感觉如芒在背。
前半节讲的是法国爱情片。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恶补电影,但两周的阅片量想要跟上节奏纯属妄想。前几天看的全是那本书里的艺术片,这一上课,他觉得自己看了个寂寞。
奚敏起初还举手,郭靖微笑着让她给别人点机会。
不妙,开始点人了。
在纪云生的校园生涯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全班都答得上来的问题他却一头雾水。三个小时前的学霸光环在这课上荡然无存。
奚敏在他旁边虚着声念叨,他不断看着手表,暗自祈求千万别点到他。
“有时候电影会以一些经典老歌作为穿插全片的主题曲,在大家对歌曲有既定印象的情况下更容易帮助情节的表达。《两小无猜》里面有首歌就是从头到尾贯穿,男女主角在不同情节之下都唱过。”
郭靖顿了一下。
“纪云生,知道是哪首吗?”
他一愣,盯着幻灯片里那张剧照,脑子里飞快找寻对这电影的印象。没有,一丁点也没有。
邻座响起沙沙声,一本笔记本被推到了他面前。纪云生瞟了一眼,大觉窘迫——这女生竟然给他传答案?
他索性抬头,“不知道。”
一只手默默将笔记本拿了回去。
郭靖一脸理解地笑笑,“不知道没关系,歌大多数人应该都听过,没看过电影的回去看看。我们下节课接着讲歌词的作用。先休息十分钟。”
像有什么东西梗在胸口似的,纪云生十分不爽。
从小到大他鲜少在课上答不出问题,尤其这问题的答案恐怕班上没几个人不知道。
奚敏拿着水杯站了半天,见他发着呆没有要让她过去的意思,一脚踩着椅子从桌上翻了出去,纪云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挡了人家的道。
待她接水回来,他起身让路,闷声道了句谢。
她好像没反应过来他在谢什么,脸上有些懵,一个没站稳,把脚卡在了两张椅子中间。
纪云生下意识笑出来,却立马觉得好像不太妥。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扶一把,又始终做不出这举动。
他手悬在空中,看着奚敏小心翼翼把脚挪出来,应该是没发现他方才那声笑。
下半节课更让纪云生头疼,阿莫多瓦和卢赫曼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名字。
他强撑着困意记笔记,总觉得奚敏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
怎么了?不就一个问题没答上来么?
《红磨坊》的片段转成《花样年华》。纪云生打了个哈欠,余光瞟见奚敏正盯着他出神,干脆转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她像突然受到惊吓似的,整个人一颤,把视线投回了屏幕上。
那种目光纪云生没感受过,带着点担忧和疑惑。高中班长给不及格的同学讲作业时就是那神情,大概意思——这么简单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首拉丁音乐结束,纪云生把思绪拉回来。
“有时候导演会选择用音乐代替画面和对白去暗示情节。语言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的韵律感让人不需要完全听懂内容,歌跟画面一结合,表达的意思就出来了。阿莫多瓦就喜欢把歌词当作叙事线索。王家卫在这点上不同,他用外文歌的时候很少把歌词放出来,你们觉得不懂歌词会影响理解吗?”
奚敏迅速举手,郭靖没有立刻点人。
“换这种问题点我多好,完全没这困扰。”纪云生懒懒撑着头。学语言是他最大的乐趣,刚才的西语听个大概齐,加上画面便全然明了。
见别人没有动静,郭靖对奚敏点头示意。
“整部电影这首歌出现了三次。第一次周慕云问如果多一张船票苏丽珍会不会跟他走;第二次苏丽珍给周慕云打电话但什么都没说;第三次他们先后回到旧居却没见面。三场戏的氛围烘托都很成功,而且歌名其实也跟情景符合。我觉得他歌词的叙事作用可能不直白,但配乐很容易引导观众去联想情节的共通性。”
纪云生注意到,奚敏每次回答问题时语速都极快,没有丝毫迟疑,与课间反应慢半拍的她就像是两个人。
“班上多数都是作曲和器乐的同学吧,你们这届声乐系要跟你们叫板啊。”郭靖打趣着,看纪云生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本人是钢琴系出身,这课往年最高分可都是钢琴系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么爱点钢琴系学生。身为直系大师哥,何必这么拆自己人的台?
“咱班大神在这儿不能被碾压吧?”
“电影他好像真不懂。”
纪云生听见身后的议论回头看,发现后面有两个略眼熟的女生,正举着拳头对他比着加油的手势。
“不想钢琴系被碾压你们就自己争气啊。”他心想。
一下课,纪云生跑得比谁都快。
奚敏那怕他听不懂课的眼神比程驰的挑衅还让他不爽。想到程驰,他又想起这家伙在开学那日的幸灾乐祸。
从前学习上没遇到过任何障碍,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要强。今天这一闹,顾不得程驰在不在宿舍,他决定不去琴房了。
不就电影音乐么,他还能死在这上面?
来,《两小无猜》!
第6章 少年往事
国庆放假,校园里又满是拖着箱子的学生了。
纪云生本来犹豫了几天。虽然家在本市,但回家意味着要见到父亲。而宿舍这边只有程驰留校,他很难衡量更不想跟谁单独待在一个屋檐下。
正巧父亲发来消息说二号要去英国出差,他便安下心来决定回家。
家中气氛冷清得一如往常。有些气息也许真是声音带来的,这房子里长久无人说话,也就没有人气。
两个人其实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但纪胜民做红酒生意,在地下室弄了个酒窖。楼上原本有三间房,其中两间被打通了,用作他的书房加琴房。
两人一上一下,井水不犯河水。这家里除了酒窖和两间书房,其他地方都空荡荡。纪云生总觉得家不像家,更像是冷冰冰的陈列室。
晚饭是在滕佳家里吃的,她不在,甜点上便缀了几颗树莓。
滕佳讨厌酸味,还曾因为某次她生日宴上的饮料是西柚汁而认为妈妈偏心,搞得纪云生怪不好意思。
四岁前,父亲没空管他,他便住在这里。
滕佳妈妈徐靖芳对他很好,几乎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在照顾。他们父亲据说是几十年的兄弟,性格却天差地别。滕致远很随和,对他与滕佳都宠得很,而纪胜民的慈爱似乎只有滕佳的份。
他所谓的父爱与母爱全是从滕佳父母这里得到的。
起先滕佳以为他是她亲哥哥,纪胜民接他走的那天她才弄清概念,哭了好一阵。后来有次他们吵架,小女孩口不择言对他嚷:“有本事你别抢我妈妈!”
那时虽然滕佳妈妈骂了她一通,但纪云生从此明白,那些爱都是他借来的,从不属于他。
可为什么他的父亲能让滕佳撒娇,自己却更像个外人?
“胜民啊,云生也大了,家里老这么空落落的不像个家呀。”徐靖芳突然说。
“反正我们都老不在,空就空吧。致远,上回阿姨拿的灵芝喝了吗?”纪胜民转移了话题。
去年过年滕佳妈妈就委婉提过家里还是要有个女主人,父亲也是这样把话题避过去了。
父亲大概是真的很爱妈妈,多年来从没有要续弦的意思。久而久之,纪云生习惯了家里只有两个人,也习惯了这样的父亲。
第二天清早纪云生起来倒水,客厅传来行李箱拖动的声音。
这么多年,父子俩谁出门都不会特意跟对方打招呼。但既然听到了,他还是端着水杯走了出来。
纪胜民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换鞋,开门时说了句:“记得练琴”。
这是从小到大他从父亲口中听到最多的话,仿佛他就是个弹琴的机器。练琴他自然记得,父亲没有别的关照,他也就低声答一句:“知道了”。
“了”字还没说完,门已经关上。他在门口站了几秒,趿着拖鞋上了楼。
他是逆反心极重的人,不明着忤逆倒不是因为不敢,只是比起逆反,他更讨厌争吵和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