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送完,他又有点后悔,他自己害怕,不见得奚敏也害怕。
那一趟他虽然没有看风景,但丛林间有股清新的植物香气。那天刚下完雨,身边的游客说仿佛开在云里。
“如果是雨天,山上也不错。”他补了一句。
刚点完发送,突然听见邵乐弹起舒曼《童年情景》套曲中的《木马游戏》。
像兴高采烈的孩子,比如滕佳。她从前每天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见什么都高兴,最近不知怎么多了些别的表情。
琴声停下了,纪云生还发着呆,忽然听见父亲叫他:“云生。你滕伯伯说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他回过神来,家长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客厅门口。
又是这一环节,每年只要聚会,他都会被叫出来弹琴。他面无表情向钢琴走去,已经很久没有谁把这表情解读为他不高兴。
他一直不知道,到底是人类本来就难以真正体察别人的情绪,还是他的情绪对谁都无关紧要。
他接着刚才邵乐的曲子弹了下去,这一段叫做Fast zu ernst,一般译为“过分认真”。
许多人终其一生只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是重要的,在他看来这种重要性也没有多大意义,只是由于自己满足了别人的某些标准而已,不必太认真。
他记不起被谁真正理解过。这不完全是别人的问题,他也不想被谁理解,于是矛盾就这样周而复始下去。
如果有一天能自己一个人到远离父亲的地方去,他应该会开心很多吧。
他弹完这一小段,打了声招呼先离开了。
手机上有奚敏的消息:“好想两个都去,一直觉得坐火车特别好玩,可以看好多风景。”
他也喜欢。有年冬天他去美国,那一趟从安克雷奇驶出的列车开了十二个小时到达费尔班德斯。路上经过迪纳利国家公园,已经结冰的湖面上映出的极光在冰天雪地中就像魔幻世界的入口。
“那推荐阿拉斯加特快,最好冬天去,可以看到极光。”他说。
“哇,那只能再等一年了。有没有夏天的线路啊?”奚敏回道。
“去年夏天去爱尔兰的时候坐了新开的Belmond Grand Hibernian,路上风景也很好,还能参观布拉尼城堡和威士忌酒厂。”
过了一会儿,奚敏回道:“好贵啊/cry,有钱真好。”
他盯着这条消息发了会儿呆。他不太有概念,也忘了考虑这个。
有钱真好吗?也许因为没穷过,他无从体会。他旅游时也住廉价民宿,也吃夜市小吃,但她这一说他才发现他从没考虑过价格。他想要的那些东西无价,也得不到。
“国内也有很美的路线,不过我没坐过。杂志上说湛江到三亚,成都到昆明沿途都不错。”他说。
奚敏回了句:“哈哈哈。”
他刚打出一个问号,她又说道:“我是个假成都人。”
成都人。作为一个丁点辣也沾不得的人,成都是他从没想过要去的城市。
“那你很能吃辣吧?”他问。
她又发了句:“哈哈哈。”
他盯着左上角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似乎她在打很长一段话。过了会儿他收到一条:“你们怎么都这么问?”
你们?他头一个想到程驰。程驰好像也不能吃辣。
他突然不想回复了,收起手机朝家走去。
*
回学校的车上,邵乐一直看着窗外没说话。汤禹舜看看前排闭着眼睛的赵长安,犹豫了一路还是没开口。
次日天一亮,他们拖着箱子离开了学校。回家的高铁五个小时,邵乐打一上车就戴上耳机闭上了眼。后座的孩子不停踢着椅背,汤禹舜知道他根本没睡着。
车到济南时邵乐睁开眼睛,问了句:“快到了吧?”
汤禹舜点点头,递了个橘子给他。邵乐接过橘子,剥到一半,突然说:“我是不是不该再幻想了?”
汤禹舜叹了一声,“这事儿真是……我知道她家有钱,但不知道这么有钱。你是我兄弟我肯定希望你好,但是这么大差距换谁都有压力。”
“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不能这么问,本来就不是我啊。”汤禹舜说,“每个人情况不同。关键是你有多喜欢她,你之前也知道机会不大不还上赶着对她好么?”
“之前只想着她能不能喜欢我。像你说的,处久了说不定有机会。昨儿回去我就在想我能为她奋斗到什么地步,可能我拼了命都赶不上。”
邵乐把橘子剥完,分了一半给汤禹舜,他接过来道:“你现在瞎困扰没意义,这不还没成嘛。再说了,万一你哪天飞黄腾达了呢。你先考虑她能不能看得上你,她也不是非得喜欢个有钱的吧?她先前喜欢那男的有钱吗?”
“好像家里有点儿困难。”
邵乐话说一半,汤禹舜急着打断道:“那不就得了,她要是在乎这个她怎么没喜欢纪云生呢。”
“但是那人有颜值有才华,未来不一定比纪云生差。”
“谁啊?该不是……程驰?”汤禹舜瞪大眼睛,见邵乐不答,声音顿时高了几度,“真是啊?”
“别瞎猜。”
“唱歌那天我就发现她老去跟程驰说话,你又说不比纪云生差,那就没跑了。”汤禹舜得意道。
“我说未来!我们学校又不是只有个钢琴系。”邵乐找补。
汤禹舜挠挠头,想了半天,“那我真想不到了。你也不见得差啊,日子长着呢别丧。你就算不为了她,为了自己,提高一下技能,多寻摸点路子,总没坏处吧。”
“嗯。”邵乐发着呆。
“嗯啥呢?”汤禹舜追问。
“我还是喜欢她。”
“嗐,那爸爸就配合你。”汤禹舜握住邵乐的手。
邵乐一把挥开,“你丫别给我添乱别跟她说三道四就行了。”
“我啥时候添过乱啊你个白眼狼。”
邵乐笑笑没吭声,又闭上了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汤禹舜无奈,也只好由他继续装睡。
*
从放假以来,程驰就陷入了家务大战中——父母什么也不让他做。
有次趁他们都还没下班,他做好了饭等他们回来。父亲进门闻到香味,一进厨房发现是他,脸就拉下来了,一言不发地坐到沙发上生闷气。
饭菜上了桌子父亲也不动筷,抱着手臂说:“怎的嫌你爹做饭不好吃了?”
“哪儿能啊。你俩都累了一天了,回家还要做饭多辛苦。”程驰盛着饭端到他面前,见他瞪着眼偏过头,又觉得好笑。
“我俩习惯了,你这要是把手弄伤了咋整?”母亲也半带责备。
“做饭能伤个啥?我又不是小孩儿了。”程驰无奈。
“哎哟你可不知道,你爸上次把手切了老长一道柳子,缝了好几针呢。”
“啥时候的事儿?您咋没说啊?”程驰问父亲。
“你知道了能咋的?”父亲吼道。
母亲笑笑打圆场:“好了好了,做都做了,吃饭吧。哟,咱儿子手艺不错啊,这个海肠子炒得好。”
父亲又瞪了程驰一眼,拿起了筷子。程驰看着父亲故作严肃的脸上强忍着的一抹笑,也动起筷来。
高考完的暑假程驰为了打工没回家,租了间小屋子,与三户人共用厨房。做饭这事儿他发现自己是无师自通,也可能是小时候看父亲做饭久了脑子里有印象,第一次进厨房的成果他就挺满意。
那时候他就总想着什么时候能给父母做顿饭,只可惜一直没机会。
“这个蚬子蒸蛋也好吃,你尝尝。”母亲一边把蒸蛋舀进父亲碗里,一边给程驰使眼色。
“还是没我爸做出来那味道。”程驰说。
“我当年嫁给你爸就是因为他做饭好吃。”见父亲皱着眉要说什么,母亲又补了一句,“人长得也精神。”
父亲还板着脸,却又难掩得意,表情拧在了一起。
程驰偷笑,“那是,我爸年轻时候可是玉树临风。”
“过了啊,少拍马屁。”父亲终于放弃挣扎咧开了嘴。
母亲望着父亲笑,“你说这以后哪家姑娘要是能嫁给我们程驰多大福分,长得又帅,还会做饭。”
“你还让他做饭,以后当了钢琴家还做饭呢?”父亲眼一横。
“不做不做,以后咱请十个厨师。”程驰哄着父亲。
“请那么多干啥?翻天啊?”
程驰和母亲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