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算,他才是。我前半辈子为了这个计划的成功实施而反复推演,甚至连火场中每个可能的变数都料想到了,到头来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那逆子竟会有一段孽缘。”
“此前我一直没有想通,他为何会在南巡途中突发奇想,给羡宗进言将长公主远嫁月氏……”
“你想不通的事还多着呢。”
“后知后觉知道了,当年与月氏王关系最近的就是晗王,父亲一早就看出你们的阴谋,是不想长公主成为你们勾心斗角的牺牲品,才反其道而行,狠心将她送去月氏,并且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从未脱离他的掌控。那么我有一点想问,那之后的京城发生了什么呢?”
李重华抚着胡茬干枯的下巴,久久没有回答,神情有些茫然,似乎并非成心而为。
晗王见状便知他上年纪又忘了事,有意加以引导:“殿下,您忘了,那时林溪辞病重,为稳控自己的权势,可杀了不少人。”
对方一脸诧异:“原来是这样子吗?”
“是个屁,我来告诉你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父亲的确重病不假,但那正是羡宗征战蛮夷之地最关键的时候,大渊国力强盛,将士骁勇善战,就算西域合力攻打犯边也过不了雁息,给月氏王百十个胆子也不敢对长公主不利,他选在这样一个巧妙的截点,就是在为后来的事做铺垫。”
萧北城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提到林溪辞时,君子游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敬仰与恭敬,话也带着引以为傲的意味,“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想来就算是太子您也会记忆深刻。”
“哦?”
“他杀了月氏王。”
林溪辞指使人刺杀月氏王是不可掩盖的事实,甚至在那之后还一度以羡宗的名义插手了月氏的朝局。
至于他非这么做不可的原因只有一个——为救他所亏欠的萧挽情。
作者有话要说:用敬辞威胁的王爷过于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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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纵横
“你从来都没真正掌握这颗棋子,自然想不通他所做的一切。他明知自己是你利用的工具,可他义无反顾跳进了你的陷阱,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是在渴求着什么呢?”
李重华沉默不语,只盯着那杯茶出神,等到水面上浮的水汽彻底散尽了,才捧杯欲饮,然而还未及触碰,那杯盏就被君子游抢先一步挪了回来。
他指尖勾起一根飘在茶汤上层的茶梗,随手弹了出去,慢悠悠地移到自己面前,又将倒给自己的茶推了回去。
晗王见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你竟敢在茶里下毒。”
“不是毒……小把戏。”李重华低沉地笑着,过于沙哑的声音模糊到让人很难分辨他所发的是“哼”声还是“呵”声,意味也便不明了。
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长者,毫不在乎君子游此举隐含的深意,从容淡定地接过茶盏,豪饮一口见了底。
不过老人家的身子已经不大吃得消了,呛咳着咽了半口,还有半口吐了出来,晗王习惯性想为他擦去衣襟上的污迹,被君子游抬手婉拒。
他小心地为老者拍了拍背,似有亲近之意,却还是保持了距离,并没有殷勤地替他擦去水渍,而是递了块白巾过去。
李重华知道,让一个从未感受过亲情的人匆匆认可血缘与亲情实属为难,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因此没有强求,颇有些落魄地接了过来,擦了下颌的水痕。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一块简单的布巾,掐指一捻便原形毕露,居然是条细长的带子,素白底,暗金纹,颇有些眼熟。
看着李重华脸色大变,君子游便知他认出了此物,“看来太子识得,没错,这就是当年父亲封棺前被拿走的四物之一,被司夜小心珍藏着,辗转到了我手里,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你……”
“《肆野事》中记载了一篇民间奇谈,说是千年难遇的灵婴借凡女之体降世,凡女未与男子有染却怀胎,被村民视为妖异追杀,迫不得已背井离乡,餐风露宿,躲躲藏藏,最终在庙庵中诞下灵婴后殒命。老尼可怜灵婴生来丧母,苦心将他抚养成人,灵婴逐渐长大懂事,最常问老尼的话便是:‘母安在?’老尼答曰:‘于尔见不及处。’。”
晗王闻言冷笑道:“这就是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吗?倒不如直言真相,还不必口出诳语,犯佛门之戒。”
君子游没听见似的,顾自讲了下去:“老尼自小教导灵婴向善,因此灵婴对‘抛弃’他的母亲从无怨恨,随着年龄增长,对母亲的思念越发难解,于是他收拾行囊,拜别老尼,独自下山开始了漫长的寻母过程。”
说到这里,他停顿许久都没有继续讲下去。
李重华转动浑浊的眼珠看了看他,静静与他相持,没有多言的意思,那人算是自讨没趣,许久才再次开口。
“他遍寻世间却找不到母亲的踪迹,在人间历练数十年,品尝人生百味,感受悲欢离合,即使早就猜到自己所寻的真相,仍是不肯放弃,最后抱憾而终。”
至此算是听完了这个故事,李重华沉吟着道出自己的看法:“一生平淡,无起无落,枉为灵婴。”
“是吗,也许只是被我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呢?或许他这一生百苦尝尽,受苦受难,陷在末世的漩涡里,为救世救民而献身,却不被人认同和理解,到最后还是为自己在意的人死去。”
“你在含沙射影。”
“不是我,是这个故事,”君子游淡然道,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盏盖,却是靠垂眸的动作掩饰着内心的波动,“他这一生没有为自己留下只言片语,不稀罕有人歌颂他的功绩,但他却用另一种方式记下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也许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但我忠人之事,相隔三十年,仍想把他当时的心情传达给你。”
“有这个必要吗?”
“听不听是你的事,不过我奉劝你还是静下心来听我一言,我想我应该有这个资本向你要求吧?”
说着,君子游将羽翅拔尽的鹤簪摆在桌上,仙鸟血红晶莹的双眼静静注视着李重华,无声的威胁的确让他难以抗拒。
如今宫城外围随时待命的十二州守军皆听从君子游之命,他的确掌握着能让李重华妥协的资本,激怒他并非明智之举。
君子游权当李重华此刻的沉默是默许之意,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不留余地。
“在此文末尾,他特意写到灵婴的临终遗言,有人问他:‘君何恨乎?’,灵婴答:‘至死不得归也。’其实灵婴步入终途时恍然大悟,他所追寻的其实并不是明知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而是那从来不曾有人对他提起的父亲,他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得到父亲的垂怜,能够父子团聚,是个悲惨而伤感的故事,我想到了最后,灵婴魂归来处,应该见到了自己心心牵念的人事物,可他死后是否达成心愿,有没有满足,便是不得而知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不是吗?他明知自己被你操控,却是按照你的谋划,一步步走在你的棋盘上,为你扫清所有的障碍,他只是想成为被你认可的人,只是想被你承认自己的身份,与你见上一面……可你对他做了什么!!”
话至此处,君子游濒临崩溃,他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不顾旁人阻拦抓住了李重华,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才能消心头之恨。
可在与对方目光相触,亲眼看到对方冷静到可谓无情的眼神时,他忽然觉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他竟妄想以真情打动铁石心肠,简直太可笑了。
“……子游,子游,听话,放开。”
蓦地回神,萧北城正握着他攥紧的两手,掰着他的十指,尝试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放松他的力道,以免他的指甲陷入掌心,刺破皮肉。
感受到他力量减弱,萧北城立刻抱住他,将他的额头按在自己肩头,揉着后心,安抚着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