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走了大约五分钟,苏远之远远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明显就是长年累月留下的,竟然是药店里的药味还要浓。
杨老太太此时道:“远之,你表哥的院子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
“好。”
老太太伤心道:“可不惑这孩子孝顺,我都没想到,这次他居然找了老吴去南京城找你,我们都以为老吴回家了,直到方才老吴进来告诉我们你来了,我们才知晓这件事,这孩子真是,真是……”
老太太说着,声音都哑了,苏远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老太太是小脚走得慢,苏远之亦步亦趋第跟着,深怕老太太摔着。
几人一起进去飘药香的院子,一进去,苏远之就听见屋里传来的咳嗽声,杨老太太也听见了,捏着帕子捂着胸口,揪心。
院子里下人轮流全天伺候着,见到老太太来,门口丫鬟忙迎上来道:“老太太。”
杨老太太问道:“少东家怎么样了?”
丫鬟道:“今儿还好,刚还吃了小半碗粥呢,就是晚上这会儿突然又咳嗽了起来,到现在也没能睡着。”
杨老太太心都碎了:“晚上就没,这会儿才喝了小半碗粥?这……这身体怎么受得了啊!”
苏远之扶着老太太道:“外婆,咱们先进去让方大夫给表哥看看吧。”
杨老太太顾不得伤心,忙道:“是是是,那咱们快进去吧,方大夫,劳烦您了。”
方藜道:“应该的。”
第175章 杨不惑的病
苏远之掀开帘子进屋,屋里的暖气比之前还重,刚进去拿一下,苏远之直被熏的眼睛泛花,然后就听见一道细弱、斯文的声音唤道:“远之?”
苏远之定眼一看,雕花的八步床上,半坐着一个枯瘦苍白的男子,男子的眉很淡,一双细长的眼流水一般细腻,瞳孔也比常人要淡一些,眼珠偏褐色那种,鼻梁挺拔小巧,唇色也是淡到几乎与肤色相近,不知是不是抬手的缘故,下巴有些尖,但并不是显得刻薄,杨不惑的身形样貌,倒像是宣纸上用毛笔勾画出的水墨丹青。
如今的人早已剪去了长发,即便是杨开水那般年纪的老人,头发的长度也绝不过肩,但杨不惑却有一头及腰的青丝长发,那头发应该是有悉心照顾,看起来色泽十分漂亮,杨不惑坐在那儿转头朝门口这边看,看到苏远之,杨不惑苍白的脸也露出几分喜色。
“远之,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血缘亲情当真妙不可言,苏远之第一眼看到杨不惑,就对杨不惑生出几分好感,听见杨不惑叫他,苏远之张口唤了一声:“兄长。”
杨不惑听到这声“兄长”,更是喜上眉梢,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会儿看着倒的确像是比刚才多了几分精气神。
“弟弟,来,让哥哥好好看看你。”
苏远之走到杨不惑床前,杨不惑没凑太近,只靠在那儿仰头看他,忍不住道:“远之,你跟姑姑长得可真相啊,我家弟弟长得果真是俊俏的,咳咳……”
说了没几句,杨不惑又开始咳嗽起来,杨老太太一脸忧心道:“不舒服就少说点,远之人都住下了,有话你们兄弟俩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奶奶,”杨不惑道,“我这是见到弟弟,太高心了,我没事的。”
有没有事,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么说不过是骗人骗己罢了,杨不惑知道,杨老太太又何尝不明白?只是谁都不愿拆穿,谁都希望是真的没事,因此杨老太太也不愿拆穿,只能红着眼点点头。
苏远之道:“我这次过来,带了一位大夫,是南京城的名医,兄长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方大夫给你把把脉?”
杨不惑看着苏远之,想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怕是命不久矣,可这样的话,先不说苏远之在这,就算苏远之不在,有老太太,杨不惑绝不敢说出这种话了,何况也是苏远之的一片心意,当即点点头道:“好啊,当然可以,远之有心了,方大夫幸苦了,这么冷的天,又是大过年了,还劳您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给我看病。”
方藜道:“少东家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少爷这病,却是不好治。”
苏远之听出方藜话里的意思的,当即道:“方叔,你知道兄长生的是什么病?”
方藜这脉还没把呢,这就已经知道了,他朝苏远之点点头,转而看着杨不惑道:”少东家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病吧?”
杨不惑轻轻点了点头,方藜微顿,抬头忽然道:“谁让把门窗关这么严实的?不能关,得开着才行。”
杨老太太道:“天气太冷,不惑又容易感染风寒,这才让人都关着也暖和些,怎么,方大夫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藜看了苏远之一眼,才对杨老太太道:“容易风寒是因为他这病,就算门窗封严实了,他该生病还是生病,先开一扇窗户吧,通通风,不论对他还是对其他人都好。”
杨不惑微怔,抬头对身边的下人道:“元桐,去吧,说实话我也觉得有点闷。”
“可是少爷,”元桐忧虑道,“一会儿您吸了凉气,又该咳嗽了。”
杨不惑道:“去开吧,大夫的话不会错的。”
元桐还想说什么,苏远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元桐被吓得一缩脖子,连忙转头开窗户去了。
杨不惑抬头这才看向苏远之道:“我得的其实是肺痨。”
苏远之当即怔在原地,他从小跟着方藜学过点医术,自然知道肺痨是什么病,难怪,这么大的屋子里面却没人伺候,元桐站在床边离着远远一段距离,老太太听到他咳嗽想上前,杨不惑明显身子往里偏了偏,是因为肺痨传染,杨不惑不想传染给其他人。
二十六的年岁,不小了,那个时候早该成家立业了,更何况杨不惑身体抱恙,若能早早结婚留下一儿半子也是好的,可他有肺痨,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冒这个险,嫁给他?杨不惑自己更不想害人。
苏远之不愿相信这病治不了,可他毕竟只学了皮毛,转头去看方藜,方藜朝他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没得治。
那个时代,肺痨是治不好的,年前咯血,杨不惑也预感到自己可能真的快不行了,便偷偷求了吴先来帮他去南京城找苏远之,杨不惑怕别人请不动,吴先来是老管家,是从小看着他父亲和姑姑长大的,这样的分量去请苏远之,兴许苏远之愿意回来。
幸好,苏远之来了,而且开口叫了他一声“兄长”,杨不惑知道,苏远之心里必然是不恨爷爷奶奶的,如此他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知道了病情,也知道了不好治,杨不惑身子虚,苏远之也不打扰他,就带着人从杨不惑屋里出来了。
一出门,老太太眼泪就流出来了,她是不该还抱着希望的,请了那么多大夫都说治不好,可一听苏远之带了大夫过来,她还想着是不是能有奇迹,这下奇迹没了,老太太哀伤不止,不敢当着孙子面哭,只能抱着外孙哭的悲伤不止。
杨开水大约是看老伴去了许久未回,不放心过来看看,就看见老老太太扑在苏远之怀里痛哭不止,知道她是忍了很久的,没敢当着自己面哭,怕自己担心,又不敢当着杨不惑面哭,怕孙子自责,好容易见到苏远之了,苏远之就成了那最后一片天。
杨开水怔怔望着自己的外孙,心下一直犹豫的事,终于下了决定。
下人领着苏远之和方藜去厢房,方藜知道苏远之有话问他,两人一起进了方藜的房间说话。
“当真不能治愈?”
方藜抿唇片刻,道:“不止,还传染,《华氏中藏经》中,肺痨又称为传尸,钟此病死之气,染而为疾,故曰传尸也,这病目前治不了,你兄长是年轻,挺了这些年,若年长体弱些,恐怕……”
方藜话没说完,苏远之也明白他的意思,恐怕人早就没了。
苏远之抿唇,低声道:“他还有多少时日?”
方藜道:“不好说,如今我只能尽量替他延长寿命,一会儿我去开服药先吃了看看吧。”
苏远之点头:“劳烦方叔了。”
方藜摆手:“说什么话呢?你跟我还需要说这个吗?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别想太多,若……若是在心情郁闷,就想想你那小娇妻。”
苏远之的悲伤瞬间破功,无奈看着方藜道:“方叔,你可别让他听见,他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