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文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周泽楷，毕竟他的话一向很少，既不喜欢热闹，也不怎么靠近人群，就算他会在他们这些熟人面前插科打诨，却也极少流露真情。这种性格说得好听点叫内敛，说难听点简直就是孤僻。周泽楷是强大的哨兵，刚毅强悍，雷厉风行，脆弱好像从来都与他无关，他给人的感觉也如同他的诨号一样“无情无义”。
以至于施文高一直觉得，他只有在江波涛身边的时候才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台暴力机器。
但周泽楷现在就坐在他身边无声的悲恸着，他已经因为毒品失去了双亲，又因为毒品而差点亲手掐死自己的爱人。换做是常人或崩溃大哭，或怨天尤人，又或赌誓发愿，立志复仇，总得选择一种方式将内心的情感统统宣泄出来，才不至于把自己逼疯。
可没有后路的周泽楷必须克制着内心无边的憎恶与痛苦，他得保持着冷静，不能让感知过载毁了自己。
施文高张张嘴，正准备再宽慰周泽楷两句，那边一直躲在安全通道里抽烟的马剑林却突然过来了：“最新消息！”
周泽楷不动声色地抹了一下眼睛，指尖的血粉融在水里，在他的眼角划出一道浅浅的红。他再抬头时，面色如常：“怎么了？”
马剑林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小声地说道：“侦查员在法医太平间里搜集到了鬼婴的生物检材，把提取到的DNA信息放到库里比对，结果一下子就比中了。”
“比中了？”周泽楷眉头一皱。
“什么鬼婴？师父你在说什么？”施文高并不知道鬼婴将严邵丽从法医太平间里带出来的事情，所以这会儿听得是云里雾里。
“比中了。”马剑林没有管施文高，他冲着周泽楷点点头，一脸严肃：“与孟平有直接亲属关系。”
“孟平？半个月前要炸桥的那个孟平？”施文高惊讶地张大了嘴，一旁的周泽楷也是惊愕异常。
“对，就是那个孟平，鬼婴是孟平的儿子。”马剑林的手机响了两声，他一边掏出来查看消息，一边继续说：“孟平的妻子被发现时，已经被破腹分尸，我们并没有在抛尸现场发现婴儿。肯定是汤健博，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在杀害她之后，将尚在腹中的婴儿刨出来做成了鬼婴——操？！”
马剑林正看着消息，就突然骂出了声，周泽楷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忙问道：“怎么了？”
“去银行调查严邵丽手中黑卡开户人的侦查员，反馈消息回来了。开户人叫仇澜，是严邵丽的远房表姐。”马剑林顿了顿，“也是汤健博的妻子。”
“汤健博？怎么这个案子也跟他扯上关系了？？？”施文高忍不住叫了起来。
周泽楷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王杰希指点他们只要对邵鹏安的这件事管到底，就可以得知东塔消失的真相，可这管来管去，他们却又管回了汤家的案子上。
鬼婴、严邵丽、邵鹏安、孟平、仇澜、汤健博、汤君浩……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所有的一切都围绕这几个人，围绕着汤家，围绕着失踪了近两个月的汤健博。
他们好不容易拨开一层迷雾之后，眼前所见的却是更加糊涂的一团乱麻。
周泽楷心里乱糟糟的，他猛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电梯间走。
“你去哪？”马剑林问他。
“我去院子里走走。”周泽楷脚步不停地说。
“小江有什么问题怎么办？”
“……”周泽楷脚步一顿，却并未停下，“没关系，我会知道的。”
周泽楷坐在庭院里吹冷风。
彼时已是凌晨四点多，这座著名的不夜城业已深陷梦乡，天幕因堆叠的乌云漆黑一片，没有一颗星子的光芒能透过这片令人窒息的黑。
整个住院部都已经沉没在夜色里，平时热闹非常的门诊部大楼几乎变成了一张黑色的剪影，若不是急诊科还亮着几盏灯，它也要完全融在这暗夜里了。庭院里很冷，也很黑，仅仅有那么几盏昏暗的地灯在徒劳地驱赶黑暗。
这个晚上发生了太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周泽楷一件也没有去回想，他只是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看着地面上的某个点发呆。周泽楷心里清楚，纠结于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沉溺于悲痛与自责中，对于现况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他能做的——也必须做的——只是背着犯下的错误与懊悔继续往前走。
虽然现在他们了解到的线索盘根错节，纠缠不清，但只要静下心来，一件一件地去理清，去解决，总会窥得答案。
欲速则不达，如何保持耐心也是哨兵们必修的一课。
而现下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江波涛仍在抢救，就算他从手术室里平安出来，身体完全恢复至少也需要花上几天。在搭档缺席的这一段时间里，周泽楷需要一管甚至更多的向导素来保证自己的精神状况稳定，不会出现感知过载的情况。
好在江波涛未雨绸缪，早给周泽楷备了一包内含80%向导素的卷烟以备应急。平日里周泽楷都是随身带着的，只不过上次两人刚从W市回来就骤然被带去隔离审讯，那盒卷烟被收在了警部总部的物证室里，后来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多，周泽楷就忘了去找马剑林讨。
除此之外，周泽楷觉得自己应该再去一趟东塔，就算特别调查组那边再怎么不近人情，估计也不会任由一个优秀的哨兵因为没有向导素的安抚而陷入感知过载。
——大不了就算是去偷，他也得搞一支通用型向导素镇静合剂回来。
周泽楷正这么想着，他敏锐的听觉就突然捕捉到了这静谧夜色中的一丝不和谐，随即便条件反射地摸上了别在后腰上的刀柄。
“谁？”他猛地转向传来声响的灌木丛，目光凌冽，蓄势待发。那声轻响距离他极近，左右不过四五米之隔，是有什么人在偷偷接近，却不小心踩上了枯叶所发出的细碎声响。
“出来！”周泽楷呵了一声。
叶片颤动了几下，有个纤细的身影从灌木丛后站了起来：“小周、周哥哥。”
“陈梓露？”周泽楷听见这有些耳熟的女声一愣，错愕地松开了还扶着刀柄的手。
“讨厌，不是说了要叫人家露露的吗？”陈梓露娇嗔地说着，往前又走了两步，借着地灯的光亮，周泽楷看见这个躲在灌木丛后朝他偷偷靠近的人果然就是陈梓露。
自从做完体检出院以来，周泽楷就没有再见过陈梓露，几乎都已经把她给忘了，这会儿突然在深夜里遇到，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你怎么在这？”周泽楷警惕地看着向他走来的陈梓露，下意识地就往长椅的一边挪了挪。陈梓露却会错了意，认为周泽楷是在邀请她坐下，受到“撕裂”影响对周泽楷充满好感的陈梓露当即便欣喜万分地坐了过去：“我刚刚在大厅里看到一个人好像你，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结果跟出来一看，还真的是你。”
她刚坐下，周泽楷却像是触了电似的跳了起来。
——他还记着自己因为受到陈梓露身上的“撕裂”影响而险些情绪失控的事情，更何况这会儿江波涛还在手术室里，没法为他安抚情绪。
周泽楷暂时没有退路，又不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陈梓露出手，只能被动地选择离她远一点。
可陈梓露却不大高兴了，她有些委屈地说：“小周哥哥，你是还在生露露的气吗？”
周泽楷躲开陈梓露想去抓他衣摆的手，满是戒备地看着她，并不作答。
“小周哥哥，我们和好，不要吵架了好不好？”陈梓露耷拉着眉眼，一副要哭的样子，“没有你的日子，露露真的好难过……”
“什么？”周泽楷皱皱眉，他完全不知道陈梓露在说什么胡话。
“我说，我们和好好不好？不要吵架也不要分手，露露一定好好听话，结婚的事情推迟就推迟吧。只要你待在露露的身边，露露什么都不在乎。”陈梓露越说越急切，脸上隐约有了梨花带雨的架势，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只是一个想挽回男友的痴情女孩。
只有周泽楷知道，陈梓露对他的情感是假的，是在“撕裂”影响下的形成的偏执和臆想。
他原本以为在自己出院后，监视者也会从医院中撤离，作用在陈梓露身上的“撕裂”应该会逐渐消失。然而现在看来，“撕裂”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甚至演变成了“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