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朋友的辅佐,封地日益兴盛富庶,王子也得到了百姓的爱戴。但忽然有一天,国都传了旨意来,说王子在河里投毒,国君吃了桑河里的鱼,生了重病,要将王子捉回国都问罪。王子辩解,说国都在上游,他在河的下游,就算是投毒,怎么能祸及上游?但他听说父亲生病,他愿意回到国都,亲自向国君解释。前来捉拿他的将军同意了,将他软禁在王府里,约定第二天一早动身。
“王子因为问心无愧,当夜睡得很踏实,可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最好朋友的衣服,身在一条小舟上,顺着桑河随波逐流,身边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侍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担心被国君误会,便要求上岸,尽快赶到国都回。他的侍卫告诉他,国君已经死了,毒鱼只是借口,是小王子要斩草除根。他才知道,前一天夜里,他的朋友得知了这个消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在他的茶水里掺了迷药,趁王子不省人事时,两人互换了衣服,用秘道送他出城,假装自己就是王子,准备回京城复命。
“得知真相后,王子只求追上他的朋友,不让他为自己而死。可这时往下游是顺风顺水,回程却要顶风逆流,乘船是无论如何追不上的。王子要求上岸,侍卫这时说出真相,他的朋友已经自尽而死,尸首也快马加鞭送回京城了。就算是小王子认出死者不是自己的兄长,届时王子乘舟而下,追兵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这就样,王子离开了故国,流落到下游的另一个国家。他的弟弟成为了新君,将他朋友的尸体认作是兄长,以弑父叛国的罪名砍下头颅,沿着陆路一城一城地示众,最后来到王子的封地,示众十日后,被抛入了桑河。再后来,王子隐姓埋名,成为了别国的大将军,最终亲自灭了舒乐。破城后,他悬赏千金,寻找朋友的尸骨,一时间无数人献上无头的尸骨,可他知道,这都不是他的朋友。有一天,他又来到城外桑河边的码头,又一次遇见了当年那个劝过他的人。他认出了来人,就拦住他,要以妖言罪杀了他。那人反问,‘我劝了你三次,前两次你都不听。怎么能怪我?’王子问,‘我在上游,投毒的冤屈如何自辩?’‘你在下游,难道不会被诬陷么?你水路逃生,你朋友的头颅难道不是以你之名,一程程替你走完到这一程陆路么?你要是在上游,就算救不回来他的性命,顺水顺风,一路急流而下,难道不能抢回他的尸体么?’
“王子没有杀他。他在王宫大殿里烧掉了所有的无头尸骨,孤身一人从国都走回封地,在朋友的头颅被扔进河的地方,跳进了桑河。
“从国都到封地的故道,就是南道过长干滩的必经之路。”
荒唐。
这是萧曜下意识的反应。
可是别说燕鸿听得全神贯注,就连元双都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唯有和程勉目光相触的一瞬,萧曜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不以为然。
随着故事告一段落,室内一时间静得诡异,突然,燕鸿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怎么都死了!阿娘,你骗我!一定是假的对不对!”
他扑进茹白玉的怀里大哭,充满稚气又真情实感的哭声打破了此时的沉闷局面。茹白玉尴尬地红了脸,训斥不是,安慰也不是,元双见状,忙放下手边的事帮着安慰:“就是假的,都是假的。你是昆州出身的儿郎,小小年纪跟着你阿爷阿娘走了这么多州县,哪里有舒乐这个地方。都是你阿娘讲故事呢。”
燕鸿却只盯着茹白玉,泪水断线一般从腮边滚过也不擦,非要阿娘亲口向他保证。茹白玉抹去他的脸水,低声说:“好了好了,就是假的。这么大的人了,又是在殿下和程大人面前,像什么样子。”
萧曜本来觉得这“忌讳”的缘由荒唐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其间不知道经过多少道附会,流传下这样一个怪力乱神的版本。若不是看燕鸿强忍着眼泪,还抽抽搭搭地打起了哭嗝,萧曜肯定要说一句“胡说八道”。可他虽然忍住了,却听程勉皱眉说:“碰到这样一个糊涂虫,这国怎么能不亡?旁人为他而死,他既学不了伍员鞭尸,也做不到郑庄叔段,费劲力气灭了祖国,自己却也跑去死了。他这个朋友,真是死得不值得。一条好路被祸害成了凶道……不仅辜负朋友,还连累后人。”
萧曜只是不喜这段旧事中的虚妄之处,没想到程勉批评的会是他人的死生抉择。他当即沉下脸,反驳道:“一个人为挚友赴死,难道还错了?”
程勉转过依然缺乏血色的面孔,淡淡说:“先死的那个是没有错的。后面死的大错特错。”
不假辞色的言辞梗住了萧曜,不服气之下,他又说:“人都有一死,大仇得报,孤零零活在世上,没什么意思。”
程勉不屑地一笑:“就算他以死报答了朋友,却不知道辜负了多少其他为他而死、因他而死的人,如果不是软弱,那也太虚伪了。”
一个故事竟引来一番针锋相对的争执,茹白玉深感后悔,讪讪地看向元双,以目光哀求她代为周旋。元双也担心程勉不知还会说什么,赶快笑着说:“殿下和五郎都没到及冠的年龄,往后有的是锦绣前程,为一个亡了的国、一个不知有多少附会的旧闻动气,又何必呢?”
元双一开口,程勉虽然那还是满脸的不以为然,但也不作声了;萧曜觉得胸口噎着气,也一笑,继续问:“以程五看,怎样才是刚强真挚呢?”
程勉顿了顿,终是说:“真情与否,本当和生死无干。权势从何而来?是旁人拿自己的荣辱性命交付的,如若当不起托付,他投河投得太晚了。”
“……五郎!”
情急之下,元双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连萧曜仿佛都被刺了一下。程勉回头看了眼元双,看似歉意地笑了笑,又向萧曜一颔首,平静地说:“俱是胡言乱语,殿下恕罪。”
萧曜的不平之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去了,若有所思缓缓道:“只要是真心话,就不会时时顺耳。你无需请罪。本来是否投机,就是要说真话才会知道。”
程勉目光一闪,摸过早已放凉的茶水,慢慢饮尽了。
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气氛又僵了,茹白玉自是不敢再说话了,元双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触到这两位小祖宗的眉头,干脆一门心思绣荷包,任萧曜和程勉在屋子里各自埋头读书。
到了傍晚,在郑大夫那里帮手的冯童带回来了晚饭和程勉每天要吃的药。他一进门,立刻察觉到了室内气氛异样,虽然也已经见怪不怪,但还是趁着萧曜和程勉不注意,悄悄给元双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各自找了个由头,一前一后地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元双带回来一点炭,冯童则端回来一瓮新化的雪水。这时萧曜已经将晚饭吃干净了,而程勉虽然吃完了食物,可药一点没动,正借着最后的天光读书,恰好避免了抬头时能看见萧曜的动静。
虽然萧曜强调了不要另作饭菜,程勉这一病,正好让元双借此在饮食上照顾二人。可毕竟食物紧缺,厨子亦不尽人意,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萧曜和程勉吃饱而已。
冯童还带回来了好消息:“殿下,庞都尉派人来通禀,雪已经停了两日,风势也在减小,如果明日不下雪,就可以准备启程了。”
这个消息让萧曜眼睛一亮,又问:“昨天郑大夫来时还说,冻伤的士兵为数不少,怎么,就恢复好了么?”
“奴婢也有此疑问。据庞都尉和吴录事商议,伤得太重的,就留在安西驿静养,不然困在此地缺薪少食,就怕消磨了志气,到时候没病的也拖疲乏了,就更不妙了。而且现在已经过了玄池岭,再往西,路就好走了。”
萧曜略一沉吟:“清点出人马没有?”
“庞都尉已经在着手了。”冯童回完话,又不着痕迹地转向程勉,“也请五郎体恤,尽早康复才是。”
程勉面无表情地盯着冯童,一口气将药喝干净了。
抵达安西驿时还有五六十人,离开之际,已经少了小半人马,不少人犹面有病色,加上大雪过后天色阴沉,着实有些凄凉。程勉尚无法骑马,萧曜又不愿意和他挤在车里,加上一段时日以来已经习惯了驭马,相较于刚出发时,两人竟不经意间调换了位置。对此巧合,萧曜心里暗自有些说不出的得意,接下来的路程中,无论是风吹日晒,都仿佛是黏在马鞍上,决计不乘车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