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曜瞥一眼冯童的动作,再环顾四周,觉得除了自己,人人都称得上鞍马娴熟。他便问:“今日要走多少里地?”
“离下一处驿站约有一百二十路。”
“昨日呢?”
“约莫一百里。”
萧曜默算了一番两地间的距离,又说:“那至多再两旬,就能到连州了。”
冯童笑道:“正是。不过后半程需要翻山,山路难行,尤其是春季山中气候多变,殿下千金之体,万事稳妥第一。”
“难行?比翠屏山如何?” 这是萧曜活到如今所见过的最高的山了。
“奴婢也未去过连州。”
他又一指北方的山脉:“比这些呢?”
冯童让侍卫换来在前面领路的连州籍官吏,意在让其为萧曜讲解沿途的路况和风貌。可是此人不仅紧张,官话也说得不好,十句话里,萧曜顶多只能听懂一两句。他昨天因为吹了冷风,本就隐隐头痛,如此一来,头痛都更分明了。
而在马上待久了,萧曜也发现此事远非看来这样潇洒和轻易,没有遮蔽不说,颠簸也远胜乘车。走出不到三十里,萧曜已经没有了观赏途中风物的心情,满脑子想的只是,怎么还不停下,活动一下双腿也好。
其实冯童也问过几次是否要乘车,萧曜均拒绝了。最后一次拒绝时他状若无事地回头瞄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程勉,发现他姿态闲适地与身旁的人谈笑,神情间颇为自得其乐。
时近中午时,队伍总算是停了下来。萧曜又觉得自己几乎是被冯童和其他侍卫架下来的,不由得涨红了脸,却已无力甩开他们了。
他在车里闷闷吃过午饭,吃后原打算小憩片刻,但骑了半天的马实在太累,竟真的睡着了,再醒来时队伍已经在行进中,元双则照例守在一角做女红。听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和马蹄声,萧曜低声道:“怎么不叫醒我。”
“殿下骑了这么久的马,腿痛不痛?”
“怎么不叫醒我。”
听出萧曜语调不悦,元双柔声答:“是奴婢自作主张,没有叫醒殿下。”
萧曜翻身坐起,冷冷道:“你确是自作主张。我这是去赴任,不能骑马,岂不惹人轻视。”
“殿下身份尊贵,天资聪慧,何人敢轻视殿下?奴婢虽然不懂骑马,但天下大多事情无非是熟练。待殿下习惯了,一定也会精于此道。”
萧曜垂目不语。元双再劝道:“殿下是我等的主人和主官,我等此行,都仰仗殿下啊。殿下如果不以保重身体为第一要务,如何能实现远大抱负呢。”
听到“抱负”二字,萧曜轻不可见地一哂,然后掀起帘子,目光投向群山:“在元双眼里,还有比我更十全十美的人么?”
“殿下要是不时时逞强,在元双心里,才称得上十全十美。”
其实即便是元双早些时候叫醒他,萧曜也清楚,今日自己也是难以再骑马了——不过半日光景,自腰到腿俱是抽痛不已,稍一动,就觉得双股仿佛被狠狠捶打过,恨不得锯掉了事。
他出神良久,忽地转头看向元双,平静地说:“元双,陛下命程勉随任,是为了训诫我。”
元双大惊:“程勉才华人品出众,陛下选他随任,是因为深爱殿下,怎会存训诫的心思。”
萧曜本想说“你不懂陛下的心思”,转念间,又觉得自己何尝懂陛下的心思。程勉虚有其名也好,出类拔萃也罢,还不是要和自己一起去那荒蛮之地。
“……殿下可是不愿去连州?”
猛听到这一问,萧曜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头,淡淡道:“身为臣子,理当为君父分忧。”
元双沉默许久,极轻地一叹气:“如果当初殿下向陛下表明心意……”
“人无心怀四海之志,就是苟活一世。” 萧曜断然地打断了她的话。
接下来沉默再次来临,可就在萧曜以为他如愿地让元双住口之后,她又开口了——
“殿下太像贵妃了。”
“可是母亲已经故去了。”他近于决断地回答。
萧曜生平第一次长途骑马可谓是有始无终。赶到驿站时,天已经黑透了,却也免去了他在人前步履维艰的尴尬。进屋后他立刻要冯童服侍更衣,无论如何不准元双靠近。
腿上的青紫淤痕出现在冯童眼前时,萧曜罕见地因为冯童的在场而难堪了。自从宫中有了莫名的谣言,萧曜很是忌讳旁人拿他肤白说项。但即便是他自己,也没想到骑了半天不到的马,两条腿竟会像是被杖打过一般。
冯童也吓了一大跳,萧曜不容他凑近细看伤势,一把将人推开,低叱:“蠢东西,连骑马的行头都置办不好。”
冯童皱眉:“奴婢这就召大夫来。”
“不准去。”萧曜恼了,“动辄召大夫来,陈王是纸糊的不成?我看过了,没有外伤。你不要声张,快快替我更衣,免得元双察觉到,又大惊小怪。”
“殿下,明日还是乘车吧。”
萧曜只当没听见,由着冯童为他系好腰带,自顾自地问:“程勉的告身,你见过没有?”
冯童一面细致地整理萧曜的外袍,一面答:“奴婢不曾见过。不过此行随任,是程五初次授官,告身中恐怕也读不出什么。”
“他是程泰的次子么?”
“程尚书四子五女,程勉是第三子。”
“哦,那程勆呢?”
“那是程尚书的长子。”
萧曜唔了一声:“我记得他与曹王交好。”
“程尚书的次女嫁与了刘家的七郎,两家既有婚姻之好,程家大郎与曹王结交,不足为奇。”
除了自己的外家,萧曜从来不留意京中名门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往来,听冯童拆解完后,想一想后说:“他们只管与曹王亲近就是。既然人人都夸程勉出众,何必埋没在荒蛮之地,不可惜么?”
冯童似是没料想会从萧曜口中说出这番话,一怔后陪笑:“程五是自请随任,定有远大抱负,跟随着殿下,哪里说得上埋没?”
萧曜也笑,徐徐说:“你们不必哄我。他如果真如你们说得聪明不凡,就不会自请随我来;如果真是自请去连州,那多半是外强中干,徒有虚名……是不是池真向陛下求情,他不得不来。”
在冯童和元双面前,萧曜还是按习惯直呼庶母的名字,冯童本不作声,听到最后才接话:“殿下这次错了。确实是程五自告奋勇。只是池婕妤听说他自请随任,十分高兴,向陛下进言,促成了此事。”
赵贵妃信赖的几个内侍也彼此亲密,即便在有了主仆分界的现下,冯童在池真的事情上总是说得很准。他这样笃定,萧曜反而不豫:“除了你和元双,现在谁会心甘情愿在这个时候陪我去连州。多半是他哗众取宠,故作惊人之语,才有了现在的自食其果。”
冯童无奈地对萧曜一笑:“在宫中时众内侍最羡慕奴婢们,不仅因为贵妃宽慈、殿下聪慧,更因为二位殿下不以疑心待奴婢。殿下明明知道程氏门第清贵,程尚书忠直板正,教养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卖弄这样不入流的把戏……莫不是殿下听到了什么传闻,程五言过其实,德行不堪陪伴殿下,那也有办法尽早遣他回去。”
萧曜幼年时罕有同龄玩伴,除了父母,见得最多也最熟悉的就是内侍。冯童因为体格高大强健,神态有内侍少有的英武之气,被赵氏认定能镇鬼邪,亲自挑选他服侍萧曜。冯童年长萧曜十余岁,能写一笔出色的隶书,见识和与人结交的身段皆不凡,赵氏去世后萧曜受到天子的冷落,曾有其他嫔妃希望冯童能去服侍自己的儿子,亏得池真得宠,冯童才得以始终陪伴在萧曜身旁。
正是因为过于熟悉,萧曜很轻易地就听出冯童的言下之意。其实说完“哗众取宠”后萧曜也有些后悔,不过既然覆水难收,要萧曜再为程勉美言,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池真多事。没有程勉,我还不能上任了么?非要戳在眼前,惹人厌烦。”
这话完全是在赌气了。萧曜说完觉得莫名出了一口闷气,爽快了不少。他原以为冯童又要规劝,已经暗自拿定主意,待冯童一有此意,非立刻打断他不可。不料冯童再开口却是:“既然殿下厌烦程五,不如打发他回去吧。”
萧曜意外地盯着冯童,有些迟疑地反问:“怎么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