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在京中,平佑之乱一起,恐怕也与大郎他们一般,徒然惨死。”
听见瞿元嘉语气中多有不悦,大和尚只问:“元嘉因果颠倒。阿眠不走,哪有平佑之乱?”
“大和尚实在偏心。陛下不回,哪有平佑之乱?”
程勉一听这话,忙向瞿元嘉使眼色,示意他池太妃还在。瞿元嘉也不知是看见还是没看见,冷冷又道:“是了,五郎如若不以身代陛下,陛下未必能回京城,或可免了这一场惨祸。归根结底,还是五郎生死皆不及时。”
“元嘉,你……”
程勉皱眉,想打断他,可没想到娄氏更快,站起来喝断他:“混账东西,这话是你能说的么!”
瞿元嘉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并不以为忤的大和尚,眉头一动,快步走向程勉,拉起他对座上其他人说:“他替陈王差点死了一回,替陛下也差点死了一回,这都是他自己挣回来的命,外人舍得舍不得,都不能做他的主。大和尚莫不是糊涂了。苦从何处来?始作俑者难不成还是闲杂人等一点的‘舍不得’不成?”
他声音不高,然而低沉的脸色和语调都是程勉之前未见过的,甚至没来得及为瞿元嘉打一打圆场,程勉眼前一晃,人已经被瞿元嘉拉出了丈室。
程勉知道瞿元嘉是在发脾气,不然也不会自己跟得踉踉跄跄也不见他脚步慢下来。眼看着瞿元嘉是要带自己离开崇安寺了,程勉用力一拽他,结果不仅没拽动,差点自己跌了个马趴,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总算是让瞿元嘉停住了脚步。
站定后程勉气喘吁吁地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你、你吃炮仗了?”
瞿元嘉死死锁着眉头,撇嘴道:“老秃子胡说八道,净是狗屁。”
程勉瞪他:“我不愿意,他还能真把我留下来?那个说是我住过的屋子那么冷,我怕冷,我才不住……你让他说就是了,他又不是坏人,不是要害我。你脾气真不小。”
说完这一番话,见瞿元嘉还是阴着个脸,程勉又说:“好了好了。说就说了,要不然……我们回去给他赔个礼?他一把年纪了,听他话里的意思,以前还照顾过我。”
瞿元嘉反问程勉:“你去赔什么礼?你又说了什么?”
程勉无奈地看着瞿元嘉,叹气道:“……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和他争吵。”
瞿元嘉轻哼了一声:“谁说是为了你。”
“什么?他难道还怂恿你也到庙里修行么?他做什么要这么多外人住进庙里,多一个人住,多一张嘴吃饭啊。”
“……”瞿元嘉一顿,再开口,就没有脾气了,“崇安寺最不缺的就是钱。反正我不回去。哎,我们还是快走,现在我娘肯定是在同他们道歉周旋,等她醒过神来,非捉我道歉不可。”
他既然这么说,程勉当然没什么不同意的——清楚对方没坏心是一回事,可让他住庙里过清苦修行的日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主意一旦拿定,瞿元嘉当即领着程勉从崇安寺的东门溜了出去,他们没有乘车,而是从随从的队伍里挑了两匹健马,轻装回安王府。
翻身上马的一刻有迎头风拂过程勉的脸庞,可一点也不觉得冷,有的只是久违的畅快和自在。他挑的那匹马跑起来之后更快一些,马蹄溅起雪泥,亦带来了风,被波及的树枝落下细碎的雪花,有一些沾上了程勉的眼睫,他抬起袖子随手一抹,忍不住满心的欢喜,终于大笑起来。
第15章 天寒岁欲暮
两个人策马出了安福坊,原本一路笔直向东就可回到安王府,但在行经西市时,还是被节日的喧嚣气氛所感染,牵着马卷入人潮,在市集上消磨了一番。
元宵这一天没有宵禁,各家店铺无论是否临街,都已经早早在街边设好了铺子,挖空心思地贩售来自各地乃至域外的新奇物件。此处本来是胡人聚集之地,货物与他处大不相同,色彩上异常绚丽夺目,将整个西市衬托得花团锦簇,一派盛世景象。
程勉以前多在东市乞讨,西市难得一来,如今心境身份与往日都有天渊之别,再加上有瞿元嘉陪着,看什么都分外新鲜有趣。
瞿元嘉见程勉看得津津有味,眼睛亮晶晶的,便问他要不要买些什么。程勉直摇头:“我家里东西多得我一个人两辈子也吃不完穿不完,什么也不要……”
可说归说,当看到有人捧着一兜子五颜六色的酥糖从眼前经过时,程勉还是没忍住看了好几眼。瞿元嘉顿时笑了,将自己那匹马的缰绳递给他,丢下一句“你站着别乱跑”,接着消失在了重重人流里。
好在他很快就回来了,手里多出一包糖。程勉眼睛骨碌碌一转,不肯接:“我中午吃饱了……”
“我试了一个,倒是不坏,先凑合着吃几粒,回去家里有更好的……”他拣了两粒扔进自己嘴里,然后继续带着程勉往外走,“人太多了,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来的……你脚不好,还是早点出去,骑马回去。”
既然瞿元嘉也吃了,程勉觉得自己跟着吃一点肯定不能算贪嘴。他抓了一小把,一股脑塞进嘴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瞿元嘉怔了怔,片刻后才跟着加深了笑容:“没人和你抢,慢慢吃。”
“哎呀不是抢……我早就想这么吃一次了。”
为防在人潮中与程勉走散,瞿元嘉拉住了程勉的衣袖,可人着实太多,程勉更害怕和他走散,走了没几步,索性反客为主,牢牢牵住瞿元嘉的手,又在瞿元嘉回头看着自己时紧张地提了提嘴角:“……我不认得去安王府的路。”
瞿元嘉柔声说:“都在京城了,哪里会丢。万一走散了,问一问就知道了。”
“也是……”
程勉讪讪地正欲收回手,瞿元嘉手腕一转,反手扯住他:“丢不了你。”
他们见缝插针地挑人少的路走,但此时此刻,整个西市找不到人少的地方。好不容易磨蹭回西门边,两个人都出了一身大汗,而回身再看熙熙攘攘、人潮川流的街道,莫名都有了逃出生天之感。
程勉吸吸鼻子,抽回手,不大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瞿元嘉玩笑道:“这么辛苦地来回,只买了一袋糖,可惜了。”
说是这样说,但这点甜意,一直到他们回到安王府都没有散去。下马后瞿元嘉先是问娄氏有没有回来,得到回答后他冲程勉一笑:“原以为在西市耽搁了,没想到还是我们更快。”
程勉见他这样得意,也笑了,没让仆人搀扶,自己利落地下了马。刚站定,连马鞭都来不及交出去,王府的马夫便来通禀,说云汉一早起就水草不进,旁人更是近身不得。
瞿元嘉起先不以为怪:“那是军马,又是难得的良驹,不能和其他马关在一处。”
马夫愁眉苦脸地说:“小人正是按瞿大人吩咐喂养的。王府内良驹何曾少了,但这样的烈马,实在少见。”
瞿元嘉指一指程勉:“这是程大人的马,良驹认主,你让程大人去一趟,马见了主人,就好了。”
程勉也说:“什么也不吃?是不是草料不合胃口?不要紧,也许就是认生了,马在哪里?你带我去。”
于是两个人又结伴去了位于王府东南角的马厩。安王府占地甚广,马厩明亮宽敞,胜过寻常人家的宅院。刚进院子,程勉第一眼就看见了云汉——
白天里再看,才看清它并不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毛色略带一些灰青色,鬃毛处尤其明显。而且它比昨夜所见时似乎更为高大健壮,旁边马厩里系着的两匹马按说也是健马,可和它一比,简直说得上是楚楚可怜了。
马槽里的草料看起来都没有动过的痕迹,程勉见马精神不错,暂时松了一口气,顺手想摸一摸它以示安抚,可手刚一靠近,只见云汉重重打了个响鼻,既不耐烦也不顺服地躲闪开了。
程勉讨了个没趣,却不知道它的坏脾气从何而来,以为是昨夜起就冷落了它,兼之水土不服,所以发起了脾气。他轻轻喊了声“云汉”,又一次伸出手,这一次云汉不仅闪开了,更是将前蹄高高扬起,作势要踢开程勉。
好在瞿元嘉眼疾手快,抓住程勉的后背心用力一扯,将他扯退了好几步。程勉还没回过神来,片刻后才想起问瞿元嘉:“元嘉……它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