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没有睁开眼,揽住他,听着彼此的心跳,问:“那怎么办呢?”
萧曜一动不动地伏在程勉身旁,也沉思许久:“要是真有下辈子,我去找到你,你赔我一个一样的春夜。”
第77章 明朝复更出
步入春天之后,元双最先发现了程勉的“异状”。
如果萧曜不来永寿坊,白日里他几乎在昏昏欲睡中度过,只要和萧曜在一起,立刻又有了精神,谈吐举止都如常,有时元双恍惚起来,觉得又像是看到了在连州时的程五。但是明明春风一日暖过一日,程勉的身体也日渐恢复,两个人反而更不出门了,甚至连元双也弄不清楚萧曜来去的时辰,有那么一两次,是无意中碰见程勉送萧曜出门,才知道人已经要离开了。
后来有一天,元双给他们送点心,敲了门起先没人应声,转去东窗下一看,日影将婆娑的树影印在窗上,人的影子也在窗上,她以为他们正在下棋,隔窗说做好了点心,两个人先后也都答应了,说正在下棋,留在门口就是,因为语气一切如常,元双也没多想,到了晚上一看,神态举止还是和往日无二,就是衣裳全换过了。元双哪怕已经做了几个孩子的母亲,也不由脸一红,再联想到女儿神神秘秘的“五郎在屋子里藏了猫”的耳语,此后再不准小孩子不经自己允许就跑去程勉住的那一侧。
元双认识程勉十载,近身照顾过他,也在终于知晓内情后认真地观察过二人的相处之道,不止一次为程勉的忍情暗自惊叹,曾经自以为已经很熟悉他那过分自持的性格。可这次,程勉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元双的谨慎暗示,他比任何时刻都要松弛,无所避讳,整个人散发着从未有过的炽热光彩,哪怕是在孩子们的面前,也会长久地凝视着萧曜,过分忘情、以至于恍若无人的姿态反而让知情人不好意思直视。两个人常常前一刻还在低声说笑,下一刻就不见了踪影,留下目瞪口呆的元双和惟有干笑的冯童,心照不宣也绞尽脑汁地应付孩子们关于两人去向的疑问。
那燃烧似的光彩并非程勉独有,萧曜亦是不遑多让。他不止一次地错过常朝,甚至偶尔会推延内朝。勤勉自律曾是萧曜最为重臣们赞许的品德,他的懈怠自然也引来了群相的忧虑。一日内朝结束后,赵允又请求单独觐见天子,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忧虑,但不得不严守君臣的分际,婉转地劝诫:“陛下为大行皇帝守孝三载,克己守礼,天下敬爱之。如今有了殊宠,实乃是天下之幸事……只是九州社稷均系于陛下一身,还望陛下多珍重……”
萧曜却心不在焉,赵允的话音停下很久后,抬起眼,一笑道:“舅父想说什么?”
望着外甥急剧消瘦的面孔和令人目眩的神采,赵允不禁想到那个已经成为莫大禁忌的传闻——但他再清楚不过,那流言是何其恶毒,他这唯一的外甥,分明有着和他的母亲、自己的妹妹如出一辙的五官和神情。
他也不免心生疑虑,家族内部流传的“情种”之说是否并非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自嘲。可在如日之耀、如月之皎的天子的注视下,赵允只是克制地问:“陛下有什么想与我说的么?”
萧曜轻轻笑了:“不要去问池真了,舅父。她不知情。”
赵允抿着嘴,目光却委实不客气地停留在了萧曜明亮得异于常态的眉眼处。但这样的光彩如同烈焰,势必能烧尽一切,即便是沉稳权高如赵允,也不能长久地与之对视。他低下头,沉声说:“恕臣僭越。故太子的前车之鉴,陛下不可忘记。”
“我早告诉过舅父,我没有服丹药。仙丹、壮阳药、春药,统统没有沾。这些对我没用。”萧曜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舅父也不必担心我沉迷女色……”
他一改先前的漫不经心,随着一个微妙的停顿,萧曜眼中的慑人光芒消失了,幽深的通澈取而代之,接着,他恳切而直白地说:“中书令不要再过问了。让朕过完这个三月罢。”
两个人就像两只烧起来的火把,无论谁烧不动了,只要从另一方借一点火,又能重放光明。这样决绝以至于失常的态势终于让元双觉得害怕,一日眼看着萧曜和程勉又避不见人,她吩咐保姆带走孩子,不掩忧心地对冯童说:“……饮食作息统统乱了。我这些天每天都心惊肉跳,睡不着觉……”
“你不要胡思乱想。” 冯童忙打断她。
元双摇头:“以前我就是想得太少,才一点都没有觉察……我都不知道怎么忽然就……上个月,都还好好的……你心细,又一直服侍陛下,在连州时,也是这样?我以前就问过费郎,他这个木头,一问三不知。”
“我也不知道。”冯童沉默片刻,“五郎恐怕很快要走了。”
元双大惊:“去哪里?他……这……”
她着急得一下子结巴起来。冯童无奈地摆摆手:“不要声张。”
元双抹了一把突如其来的眼泪,又对冯童说:“我说心惊肉跳,也是因为不知不觉就会想到赵太后病重时……陛下年纪越长,越神似赵太后了。”
冯童脸色一变:“你们怎么都犯糊涂了。不可胡说。”
元双愣了愣,意识到冯童没说出来的那个名字必然是池真,当下白了脸:“我在赵太后近前服侍的年头不长。池……她也……?”
冯童投来警惕的目光,两人对视良久,他才叹气道:“今年的千秋节,没有免去宵禁。”
元双呆滞片刻,面色惨白:“可……实在没有一点要走的征兆啊。五郎要是走了,陛下怎么办?”
“眼下这恨不能自损的境地,如何能长久?”冯童反问。
“有没有什么转寰的余地?我去求一求安王妃?”
冯童重重一摇头。元双思前想后半天,鼓起勇气,问:“那雒茉莉的下落,你知晓么?”
语气中并无疑问之意,冯童先是神色凝重,而后不免感慨:“若是在以前,你是绝不会问此事的。”
“我是想,是不是这才是五郎的心结?下落不能说也罢,死活能不能说?”元双盯着冯童,“在金州见到五郎时,我是认不出他了。但是,五郎不仅没有生褥疮,连一处冻疮也没有,没有雒茉莉的精心照顾,是绝不可能的。”
“你这是妇人之仁。如果不是她的私心……”
“我就是妇人。就该有妇人之仁。”元双不大客气地截下话,“雒茉莉也是妇人,她要是没妇人之仁,今日又该是什么局面?你们大可以怪她不识大体,不会拿捏分寸,可是她确实是五郎的救命恩人……”
冯童苦笑:“只有我,哪有什么‘你们’。她还活着。陛下也没有迁怒她。”
元双一怔:“能不能见一面?我是说我去见她一面。”
“见不了。”冯童解释道,“她不在帝京。陛下赏她万金和万户封邑,她都不要,只想能照顾五郎,这自然是不成的。再后来,她不知从何处听说西羌可汗来求亲,竟然求陛下兑现了万户的承诺,嫁去西羌,做了西羌的可敦。”
元双震惊地倒吸一口气:“这是为何!那……五郎知情么?”
“她求见时,求陛下摈退左右。陛下应允了。”
“那时我听说可能有五郎的消息,来报讯的,又是胡人女子,我还以为,是当年在正和的那个歌伎……”元双回忆了片刻,一时怎么也想不起名字,只能作罢,“论长相,雒茉莉倒是也不大像胡人,个子又小,不要说五郎这样的性子,无论是谁被这样的女子无微不至照顾数年,都难以承情。到帝京之后,她是不是再也没见过五郎?”
冯童的沉默就是答案。自程勉回京,两人也是初次谈及他在金州的往事。元双忍不住又叹起了气:“日后五郎若是知道了她的下落,恐怕要伤心的。”
“我对她动过杀心。她是五郎的救命恩人不假,单凭她去西羌之举,其心可诛。我原以为陛下无心关照她,但陛下专程吩咐了我。可惜。”
元双先是脸色一变,听到冯童的评价后,一愣:“这又是从何说起?”
冯童还是面无表情,冷冷道:“她是痴情人。因情生恨,恨不了五郎,就寄望于五郎对她生怜,进而对他人心怀芥蒂。怀有这般心思之人,无论男女,都是祸害。圣人一言九鼎,我不过一介奴婢,明知有后患却不能除之,是我的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