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门响起的脚步声打破了夜晚的静谧。察觉到萧曜唇边的一缕笑意,程勉不由自主心生警惕,费诩和元双却难免疑惑。脚步声在门边停住后,萧曜收起笑容,对阿彤招手,一本正经地说:“冯童到了。你去开门。”
阿彤立刻答应,三两步赶到门边,门外那个高大的身影果然是冯童。他的身上满是酒气和馥郁的香气,提醒着座中诸人他自一场婚礼中赶来。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冯童也笑了,视线落在灯下的元双身上,随后,他略一侧身,一张如珠如宝的年轻面庞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70章 折花当驿路
瞿元嘉一开门,发现萧宝音坐在门口。
他不以为然地皱眉:“大冬天的,这是做什么?”
萧宝音抱着胳膊,认真地说:“今天萧莹回门。阿娘说了,要我看住你。你不要再出门了。”
萧莹出嫁那天,瞿元嘉没送嫁,也没观礼,说什么要去庙里还愿,一大早就溜了,气得第二天娄氏当着安王的面将他大骂一顿,瞿元嘉全盘照收,最终由安王打了个圆场,此事才算是勉强收场。
即便成了名义上的姻亲,瞿元嘉一点也不想见到赵淦。看着妹妹介于央求和劝说之间神情,瞿元嘉好声好气地解释:“年底事繁。我答应了同僚,要替他们当值……”
“阿娘和阿爷说了。阿爷说不用你去民部当值。”萧宝音一顿,有些委屈地说,“哥哥,今天留在家里吧。你要是再出门,阿娘又要哭了。”
瞿元嘉皱眉:“又不是你嫁人,我何苦去凑这个热闹。王府不缺我一个外人。”
萧宝音咬住嘴唇,盯着他不说话,又不肯让开。瞿元嘉只好说:“宝音。你是大姑娘了。我不能抱你了。再说,就算不出门,我也不想见赵淦。”
“……我想见么?”萧宝音柳眉倒竖,用力一跺脚,让开路,“你走吧。我和阿娘说,我没拦住你。你快走,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妹妹泫然欲泣的神情最终还是留住了瞿元嘉。兄妹二人先去见了母亲,随后又一同去了正堂,等待新人回门。
瞿元嘉从不否认自己对赵淦抱有成见,直至今日,仍然为没有揍他一顿深以为憾。他无法告诉萧宝音的是,他不愿意留在安王府,其实是无法面对萧莹。
然而萧莹的神态举止安然庄重,与夫君一起向安王夫妇行礼时,夫妻俩人的容貌风度堪称般配,一眼望去,与所有情投意合的新婚夫妻也无分别。
新人回门,娘家要设回门宴。娄氏以行动不便为由没有出席,由萧莹的生母闵氏坐了女眷的主位。娄氏不在场,瞿元嘉反而不便告乏,席中出来解手,正好萧恂也暂时离席,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萧恂先打破沉默:“赵十比阿莹年长十余岁,对阿莹倒是体贴。殿下对这桩婚事,心里是满意的。”
瞿元嘉点头:“吴国公门风严谨,赵淦如今有了家室,若是能就此改了荒唐,未尝不是好事。”
但这话瞿元嘉自己也不信,萧恂苦笑了一下,一顿后说:“今夜我约了人。这段时日你多有辛苦,如若无事,一同来喝几杯吧。”
瞿元嘉自不肯去,推说有事,萧恂也不强劝,待回门宴结束后,瞿元嘉再去见了娄氏,仔细告诉母亲宴席上的种种,娄氏专心致志地听完,说:“阿莹像极了闵氏。她这门婚事,我实在做不了主。但……没有你们犯下的这桩荒唐事,今日嫁给赵淦的,真不知道是谁了。”
“……是儿子糊涂轻浮。”
“可要是真落在宝音身上,我依然没有办法。殿下是她的父亲,是我的夫君。”娄氏叹气,“来王府贺喜送嫁的命妇都说这是一门好婚事。我知道她们是什么意思。赵七无后,一直不愿再娶……据说吴国公求陛下劝他续弦,陛下倒为赵七求情。如果赵七终生不再娶,阿莹又能生下儿子,吴国公的爵位,自然就是阿莹儿子的了。更何况赵氏一门,还有徐国公的爵位。”
瞿元嘉听完,平淡地说:“郡主生来就是人上之人。纵然没有这门婚事,一生尊荣,也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郡主若是中意这门婚事也罢,不然我终是心中有愧。”
“娶亲从来不是男子的良药,从没听过成亲了就会改过自新。”娄氏转着手腕上的金镶玉,“都说赵十是赵家这一辈的情种。要真有此说,我看赵七才是——但真情种挨不得,他的情意不在你身上,是一种不幸;就算在,也不见得是好事。”
瞿元嘉不知母亲的感慨从何而来,试探着问:“殿下还想重提宝音与赵七……?”
娄氏摇头:“与赵家结成婚姻是殿下的宿愿。但已经嫁了一个女儿过去,也足够了。我连五郎都不愿意宝音嫁,赵七这个火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她跳。你妹妹自小娇纵,这天底下最无处可说的委屈,她绝咽不下去。”
正暗自揣测母亲是否有弦外之音,瞿元嘉听她又说:“元嘉,五郎想起旧事后还是走了。你怎么办呢?”
瞿元嘉一凛,一口浊气堵在了胸口。娄氏摇摇头:“他这几年去了哪里,又怎么死里逃生的,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
娄氏怜悯地望向陡然间呼吸异样起来的儿子:“难为你们还为了哄我一个瞎子,演出这场戏来。元嘉,我现在如果和你提婚嫁之事,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怨恨我。但要是真如你所说,和五郎如同夫妻一般,他为什么连帝京都不住了?你可以一时不明白,难道真要一直装糊涂不成?”
瞿元嘉跪在娄氏面前:“……我自作聪明,以为能安慰母亲,原来还是母亲安慰我……”
娄氏没有任何责备之色,神情甚至说得上哀伤。她轻轻一敲几案,无奈地说:“就算五郎永远记不起,也会有这一天。没有媒聘,没有儿女,你们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就都是水中月镜中花,长久不了。”
瞿元嘉想,他是无法向母亲解释或是澄清的了。事到如今,何止是覆水难收,简直谬之千里。他悉数收下母亲的劝解和安慰,始终不做任何解释。对于儿子的沉默,娄氏的神情中再不见严厉与嘲讽的踪迹,亦难以分辨是失望抑或是无奈占据了上风。仔细端详了同样沉默的母亲良久,瞿元嘉猛然意识到,她为自己而羞愧。
顷刻之间,整个安王府都成为了难以立足之地。瞿元嘉仓促离开王府后,牵马徜徉良久,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并非不能在旅舍投宿或是在杜启正和其他同僚处借宿,京中更不乏供上京的官人们住上个数月半载的官驿,即便是一贫如洗之人,也有遍布全城的道观佛寺可供遮风避雨。帝京不是一夜间陌生起来的,只是环绕他的梦幻泡影碎了。
瞿元嘉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来到城内最热闹的地方。年关临近,两市熙熙攘攘,放眼望去,视线所及均是扶老携少置办年货的人流,无论过去的时日如何艰难,未来的岁月又何其茫茫,盛大的欢庆永远如期而至。
他的耳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音调和言语,连婴孩的哭声仿佛都有一种莫名欢庆的气氛。瞿元嘉骑在马上,蓦地想到,他不是程勉的兄弟,也不算是朋友,没有共事过,无从谈共患难。程勉给予他的庇护、对他说过的话,他视之如珍宝。他为程勉承担过迁怒,也为因他迁怒他人。他的凝视仰慕渴求俱系于一人,他从未得到过他,他没有认出他,他也不理解他。
可是,当汹涌人潮中骤然传来一声“五郎”,瞿元嘉依然下意识地为那个全然陌生的声音转过了目光。
普天之下,有千千万万的五郎,回应之人有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尚来不及失望,另一个声音再清晰不过地传到了耳中,他看见费诩的小女儿坐在父亲臂弯间,怀中揽着一丛殷红的茶花,喜笑颜开地说:“五郎喜欢茶花,这株花送给他!”
命运嘲笑了他,也眷顾他。
瞿元嘉翻身下马,越过人流拦住了费诩:“费大人,五郎可是在府中做客?”
…………
收起万千心绪,瞿元嘉扣响了房门。
涌出的热气如同一条奔流的河,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模糊了。
云烟消散,程勉站在河的另一端看着他,瞿元嘉目不转睛地去寻常一切可以与往昔联系起来的痕迹。室内暖得像夏天。瞿元嘉很快就出了汗,可是口干舌燥又未见得都是源于这过分充沛的热度。见他始终盯着自己,程勉坦然地说:“元嘉今日的来意,我不愿妄猜,当日匆匆一会,元嘉的诸多疑问,我避而不答,不仅是因为翠屏宫是不可深谈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