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83)

作者:渥丹/脉脉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我来时还与阿兄说,府上的儿郎各个都是击鞠的高手,要是再凑在一队,我们更没有胜算了。不如请二郎与陛下一队,我嘛,就厚颜自请与殿下同队,就是不知殿下看得上小侄么?”

“只要十郎肯,我哪里有看不上的。就怕陛下不肯。”

赵淦又笑说:“陛下肯定是肯的。陛下与殿下各领一队,正是势均力敌,再好没有。”

萧恂看了一眼父兄,便说:“我上个月不慎摔了腿,一只腿不大使得上力气,就怕拖累了陛下。”

“那劳驾世子?或是元嘉兄?小侄实盼望能与殿下同场击鞠,还望殿下能成全。”

这亲热的称呼听得瞿元嘉暗地里皱眉,索性将视线都转开了,看都懒得看他,后来觉得这人的殷勤实在另有所图,更是干脆故意勒了勒马,与安王他们拉开了距离。

眼看着程勉饶有兴趣地时不时驻足多看两眼路边的名花异草,瞿元嘉不禁想,上次到北苑时,平佑之乱已然到了尾声,瞿元嘉跟随安王来此处搜寻齐王的下落。因为连接的国丧和战事,北苑已多时无人问津,蓬草在深秋时节长得足有一人高,残兵败勇藏匿其中,实难发现行迹。

为了活捉齐王,安王严禁用火,没想到反而在这本该是花团锦簇的富贵之地折损了许多兵士。阔别经年,那刺鼻的血腥味早已无迹可寻,更容不下杂乱的蓬草,北苑又恢复了原有的风采,那曾有的杀戮和死亡,伴随着程勉的失而复得,或许终于可以彻底终结。

刚到球场没多久,天子也从宫城的方向抵达了北苑。随行的除了池太妃和信王,另有两人教人意外:其一是回京后素来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的豫王,其二,则是不仅随驾而且换好了轻便胡服的章嘉贞,显然也是要下场打球的了。

天子到后众人皆见礼如仪。但安王是长辈,萧曜早一步扶住了他。如此一来,安王忽然笑道:“陛下的头发怎么给绞下一截来了?和谁互许终身了不成?”

为了方便打球,许多人连幞头都免了,用头簪固定发髻,萧曜亦是如此。这惊人之语一出,众人下意识地都将目光偏向了天子的发髻,又更快地避开视线,以免御前失仪。但此时近前的一干人等都清楚地看见天子确实是短了一截头发,就是梳头的人手法巧妙,隐匿得不易露出端倪。

长辈无伤大雅的笑谈果然引得萧曜轻轻一笑,解释道:“前天夜里看书,一时不慎,被烛火烧了头发,不想安王目光如炬,竟看出来了。还望安王不要取笑朕了。”

“近来风调雨顺,四海升平,陛下无需夙夜不懈至此……这般宵衣旰食,我等臣子真是十分愧疚。”安王直摇头,又对冯童说,“你等也该多劝谏陛下保重身体。”

冯童忙作揖称是。这时,一旁的章嘉贞毫无预兆地开口:“陛下是应当多赏月,或是秉烛观花,方不辜负良辰。”

闻言众人都是一怔,连瞿元嘉都想,这话亏得他来说,才没有谄媚之意,又不至于鲁莽失礼、顶撞天子。萧曜看他一眼,似是不以为忤,只淡淡开口:“小五多嘴。”

安王却拊掌而笑:“章中丞说得是。陛下夜里是该多赏月观花,奏乐下棋,总之是不要孤灯苦读才好。”

在一片各怀心思的轻笑声中,惟有程勉一脸不解,趁着众人各自检查、挑选球杖的间隙,轻轻拉了拉元嘉的衣角,低声问:“这章御史是怎么了?朔月有什么好看的?”

瞿元嘉这下真的乐了,也轻声答:“可不是。”

待上场的众人选好了球杖,各自的马也牵到了球场边。此类马讲究温顺灵巧,驯养耗时耗力,一般也舍不得另作他用。安王父子都善于打马球,加上瞿元嘉好马,家里养了不少良驹,为了今日这场赛事挑了好几匹马备用。

就在旁人由衷的赞叹声中,萧曜今日的坐骑也到了场旁。一见之下,瞿元嘉当即望向了程勉——后者虽然能骑马,但如何打马球十一点也不记得了,加上前几天一直在下雨,腿脚不便,已经先一步坐在了观众席上。

程勉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云汉,神色颇有些茫然。瞿元嘉或许认不准人,但绝不可能认错云汉,何况这也是他生平唯一没有驯服的烈马,可是这匹当日他不得不绑起来的马,现正平静温顺地任由萧曜拂过马鬃。

他看得实在过于入神,萧恂走到他身边,不明所以地说:“陛下从哪里寻来这样一匹宝马?只是这马一看就性烈,恐怕不是专门驯来打球的吧?使得么?”

“陛下说使得,那定然使得。”瞿元嘉面无表情地接话。

萧恂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爱马成痴,看到好马就移不开眼睛。不过既然是陛下的马,实在难以肖想了。”

瞿元嘉懒得与他解释,又看了一眼,扭头翻身上马,坐定后只见萧曜也骑上了云汉,从冯童手上接过了球杖。

一阵难以抑制的热气在胸口乱窜。瞿元嘉一咬牙,又下了马,朝着萧曜和云汉的方向走去。

见他走近,萧曜一摆手,示意侍卫不必阻拦,容瞿元嘉上前。反是瞿元嘉停在离一人一马足有数尺远的地方,默不作声见了礼,沉声说:“适才陛下说,希望今日能在场上尽力相搏。陛下有旨,臣等不敢不遵敕令行事。”

萧曜略一颔首:“朕正有此意。”

瞿元嘉抬眼,看着端坐在马上的天子。逆光下,年轻的君主恍若被包裹在金光之中,气相盛大,难以看清他的容貌,却无法忽略他此刻的神情。

瞿元嘉竭力忍耐着刺眼的阳光,一字一句地继续说:“若是今日臣等侥幸胜了陛下,可否斗胆,求陛下一桩赏赐?”

“有何不可?”萧曜似乎极轻地笑了笑。

说完这句,他的笑容益发深了:“若我胜了,又如何?”

肩膀上蓦地一重,安王的声音在瞿元嘉的耳畔响起:“陛下富有天下,九州四荒,江河山川,都是陛下的。无论输赢,陛下都该慷慨赏赐才是。”

萧曜下了马,目光先是扫过神情凛然的瞿元嘉,最后停在安王身上,终究还是一笑:“只要倾力相搏,输赢自是赏赐。”

开场之前,赵淦终是与萧恂交换,如愿和安王同队。安王玩笑道:“赵十如何故意到要输的一边来?”

赵淦指指披上簇新的绿色锦袍、与天子同队的兄长,嬉笑作答:“阿兄与我各选一边,世子与二郎亦如此。都是骨肉兄弟,谁赢不是一样?”

既然是天子亲自下场击鞠,自然也由天子开球。球场上朱绿各占一侧,所有人的目光一律盯着萧曜掌中的那枚七彩马球。只见萧曜手腕轻轻一动,球瞬间在马蹄中失去了踪迹,又不知是谁最眼疾手快,球杖挥舞得迅疾如电,一声轻响后,球已然滑向了绿队一侧的球门。

几乎在同时,伴奏的乐官恰到好处地奏起了《凉州》大曲。

今日在场上打球的,除了安王,一律是未及而立的壮年男子,而安王虽然年纪最长,但他前鞍马半生,又精于保养,无论是体魄还是精神,都不逊色于年轻人。一时间球场上尘土飞扬,小小的马球简直如烽火如流星一般在马蹄和球杖间穿梭,无论是那一边,似乎都忘记了有天子在场,争起球来一马当先,绝无相让之意,加上伴奏的乐器中不乏钟鼓,硬生生地将不足二十人的场面,比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一干人等里瞿元嘉本是最不热衷于打马球的——无他,爱惜马尔,可是今日他有心讨回云汉,无论是击杖还是截球,都是前所未有地积极,甚至还将自己杖下的球喂给赵淦,只求能在胶着的占据中占得先机。

因为拼抢过于激烈,计筹用的廿四面锦旗一直到中午还没用尽,但无论是马还是马上的人,早已是汗流浃背,锦衫湿透,一众人足足赛至午后三刻,安王的球杖在拼抢中都折了一支,总算是分了胜负——绿方有天子加持,还是输了一球。

示意终场的鼓声一停,章嘉贞立刻将手中的球杖摔到了地上,毫不隐藏不平之意。安王一方虽然胜了,但胜了天子终究不妥,安王便拍马到了萧曜面前,抹掉一头一脸的汗,刚说了一句“陛下”,便被萧曜截下话端:“若是请罪就不必了。朕赛前已经说了,只要倾力相搏,输赢自是赏赐。安王可尽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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