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元嘉的语气轻缓了起来:“只有河么?”
“好像还有花。还有人。但都不大认识。”
“什么模样?”
程勉露出为难之色:“不记得了。”
“说话了没有?”
“好像没有。”
瞿元嘉便宽慰道:“不用心急,兴许下一次,又想起来了。”
替萧恂烧好水、准备好替换的衣衫和食水后,瞿元嘉和程勉赶在中午之前回到了程府,简单地吃过午饭,便与程勉一起睡了个午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瞿元嘉才心满意足地醒了过来。程勉比他睡得更沉,又因为怕冷,一直紧紧地贴着瞿元嘉,除了极浅的呼吸声,几乎没有别的动静。
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瞿元嘉终于习惯了有人睡在身边的感觉,他侧耳听了半天程勉的呼吸,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对方的头顶,手指在他发间那条的疤痕上流连不去。
他自认动作轻柔,可梦中的程勉还是如有所感,迷迷糊糊地抱怨:“……不要摸。”
“痛?”
“痒。”
他一抱怨,瞿元嘉立刻便从善如流地不动了,程勉这时也睁开眼,先翻身看了眼天色:“怎么就傍晚了?这下晚上不要睡了……不过明天你要上朝,天不亮就要出门了。”
说归说,程勉也没床的意思,又睡回了瞿元嘉怀里。瞿元嘉无声地笑了笑,捏着程勉的耳垂,问他:“等下一个休沐,我们一起去踏青,好不好?今年清明时没有赶上,三月事情实在太多,只能四月补了。”
提起清明,程勉显然想起了另一桩事,追问道:“对了,你去问过没有,知道是什么人来祭扫的么?”
清明那天,瞿元嘉陪着程勉去祭扫父母和陆槿的坟墓。他们出城时略耽误了一会儿,便不得不汇入同样出城扫墓、踏青的浩浩人群中,临近中午方抵达宁陵。
没想到的是,有人比他们先到一步,竟是先行祭扫过了。
即便是程勉,也意识到了蹊跷,瞿元嘉当即就去问过守灵的官兵,追问是谁来过。得到的答案更是出人意料:“是一对夫妇,说是受过程府的恩惠,在寒食那日专程前来拜祭秦国公。”
这话蒙得了程勉,绝瞒不过瞿元嘉——宁陵是先帝的陵寝,戒备森严,寻常人何以能随意出入?何况程氏满门蒙难,陆氏更是因谋逆几乎族灭,如若是真是昔日受过秦国公关照的故人,不可能不留下姓名,更不可能不拜访起死回生的程勉,就自行前来拜祭。
守陵的官兵越是推说不知来者的姓名,便越是有不可深究之处。亏得程勉不同往日,听过这番言语一概不疑有他,只是与瞿元嘉商量,说要是打听出来是何人祭扫,应该去筹答一番才是。
瞿元嘉没有去费心寻找祭奠秦国公夫妇的所谓“故人”,而是派人去杨州打听程勉生母崔夫人墓地的近况,不多时就有了回音:每逢清明冬至,都有来自宫中的內侍专程前来祭奠死者、修整坟茔,虽不声张,但风雨无阻,年年如此。
而今程勉忽然又提起这桩事,瞿元嘉只说:“不知道。我还问过访者的容貌,据说也无出奇之处。不妨安心再等一等,若真如守陵人所说是程府的故人,他们迟早要登门拜访的。”
程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家里如果还有故交,应该见上一面,要是父亲生前还留了什么嘱咐,也好教我知道……元嘉,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去扫墓,心里都发空。记不得他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总觉得亏欠。”
瞿元嘉一愣:“不要紧。你本来也不哭。何况哭也不好,伤神。”
“我是应该哭的。”片刻后,程勉答话道。
瞿元嘉益发不敢确定程勉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天色昏暗,程勉的眼睛和神态一律隐没在暗处,只能从语气中猜测。他转头亲了亲程勉的额角,试探着问:“上午你说到做梦,刚才做梦没有?”
“是做了一个。”
程勉揽住瞿元嘉一只手臂,他的身体总是不暖和,贴得再紧也没有什么汗意,又瘦,仿佛是瓷器做的。
瞿元嘉的呼吸都停顿了一瞬,若无其事地接着问:“哦?是什么?好梦么?”
“不好。梦见有人对我哭,催促我走。我走啊走啊,走到河边,没有桥也没有船,心里着急得要命,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瞿元嘉不止一次地想过,在程勉音讯全无的这几年里,他到底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样才从连州找回京城。可曾有其他帮助过他的人,如果几年里都没了记忆,又是不是会被人欺侮。
每每念及这些细节,瞿元嘉都觉得心如刀割,继而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心里那一点点不愿意让他想起旧事的犹豫,到底是私心作祟,还是不忍程勉回忆起这些年来的飘零之苦。
他想得太入神,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程勉已经说完很久了,忙说:“那你是怎么过河的?”
“我走在水面上,走到一半,落水了,水烫得很,我就拼命地游水……”他打了个寒颤,“也看不到岸。”
“你离开京城时不会水,在连州不知道有没有学过。你总是很讨厌水的。所以要是梦见大河,多半不是好梦。”
“是么?”程勉不大相信似的。
“嗯。当年老大人回京走了一段水路,结果你落了水,救起来后你就不愿意到水边去了。”瞿元嘉顿了顿,“可你更不愿意旁人看出来这个弱点,当年常去南池冶游……去年元宵,你同意去南池,我还在想,是不是连州之后,你再也不怕水了。”
“我也知道,现在的我既不像京城时的我,也不像在连州时。”程勉的语气中又不知不觉平添了无奈之意,“不伦不类。”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瞿元嘉轻声说。
“你总是这么说。”
“因为总是这个道理。”
说完,瞿元嘉感觉到程勉从自己的怀里坐了起来,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可大概是黑暗作祟,单看轮廓,又仿佛变成了一个彻底陌生起来。
这个荒唐的念头让瞿元嘉难以忍耐,他也起身,无声地扳过程勉的肩膀,抢先吃掉程勉惊异的抽气声,手也解开了怀中人的衣襟。
无需点灯,瞿元嘉熟知程勉的每一寸皮肤,正如程勉熟悉自己。程勉似乎无声地笑了笑,继而搂住了他的脖子,这个无言的暗示鼓舞了瞿元嘉,再不需要任何言语,喘息一如潮水,直到将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拉入最湿润和深邃的水底。
这一夜两个人几乎都没睡,临近四更时,瞿元嘉才不得不点亮烛火,先将程勉收拾干净,然后才梳洗更衣,为朔日的朝会做准备。
换衣服时他感觉到程勉投来的目光,便笑问:“怎么了?”
灯下程勉的眼睛里也像是有春水在涌动,他先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开口:“你每次换上这身衣服,就像变了一个人。”
“那是变好了,还是不好?”
“横竖都是你,没什么好不好。”程勉似乎被逗乐了,也披衣下榻,随手替瞿元嘉系上了腰带,“不过要我说,还是不穿这身衣服好。这颜色不好看。”
瞿元嘉自嘲:“我生来就黑。什么颜色都不好看。”
程勉一本正经反驳:“那倒不是。红色就好。绿色不行。”
官服的颜色象征着礼制,又岂能以“好不好看”来决断。但听他这样说,瞿元嘉莫名想起,当年程勉离开京城、前往连州赴任时,自己陪着母亲为他在伊水畔送行。他的马鞍边系满了友朋们赠予他的新柳和杏花,郁郁馥馥,如霞似锦,但是在尚不足弱冠之龄便已然披上恩加的绯袍的程勉面前,何止黯然失色,根本是不值一看。众目睽睽之下,陆槿亲手将一枝柳条珍而重之地缠上了他的胳膊的一幕,依然清晰得如在眼前……
仿佛只是一念的功夫,小十年竟然也就这样过去了。
瞿元嘉没有向程勉解释自己的失神,只是亲昵地贴了贴他的脸,一笑道:“论绯袍,再没有人比你穿来更好看了。只盼四月的第一个休沐不要下雨,我们踏青的那天,我服侍你穿新的袍子。”
相较于同龄、甚至是同级的官员们,瞿元嘉的上朝之路可谓十分轻松,若是从大宁坊出发,不足一刻钟就能到宫门外,即便是从城北的程府出发,骑马也用不了半个时辰。五更未至,路上都是参朝的各级官员,车马声和火光扰动了黎明的静寂,高大的宫墙在浅黛色的天幕下森然屹立,仿若直通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