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根本没接话茬,萧曜继续对他一笑,又忽然一拍几案,懊恼地说:“啊呀,忘记棒打一顿费子语解气了!”
程勉一怔,继而倚案扬眉而笑:“不必心急,待元双出嫁那天,棒打新郎官难道还跑得掉么?”
第46章 惟有落花知
费诩平日里除了公事,一日里难得说上几句话,可自从得知心上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整个人简直疯疯癫癫起来,不出几日,颜延自不必说了,连裴翊都知晓了消息。元双气得躲起来不肯见人,他也不管,“避嫌”二字更是抛去了天外,恨不得就在萧曜府上打地铺。最后居然颜延都看不下去了,亲自出马把人拖走。不过这样一来,倒也免了萧曜一番口舌,直接找到裴翊,请他这易海的父母官想想法子。
管理户籍是县令的份内事,因为涉及一县的赋税和徭役,其中的关窍也极多。萧曜和程勉一起去找裴翊时还拉上了颜延,本以为无论如何要费上一番口舌,没想到裴翊很平淡地就答应了,还答应以他早年在昆州故乡家中去世的表妹的身份为元双造籍,进而改名换姓,从裴家出阁。
对此安排,别说萧曜和程勉感到意外,连颜延都感慨:“我还以为你这里是最难的。”
“本朝律法,初衷固然是官民一视同仁,可一旦触刑,奴婢们且不说了,公卿豪门有的是脱罪之办,庶民们却往往要受重刑。譬如本朝律法中的‘官民不可通婚’,往往就被轻放了。多少官员在任内纳妾收婢,为了免于刑罚,更改女子的籍贯司空见惯。同僚们如果不是互相包庇,就是待到御史前来巡查时以此攻击政敌。相比之下,元娘子因为父兄犯刑,不仅自身株连,婚姻不能做主,连儿女都要低人一等,这何其残酷。我在京中游历时,也听说过门第良贱之别,造成了许多别离,甚至闹出过性命,真是荒唐之极。”
萧曜没想到他想得如此深远,也感慨道:“我朝重门第,我生长其中,确实司空见惯,其实景彦说得不错,若是一味以门第识人,那真是舍本逐末了。”
颜延则袖手说:“依我说,子语最初的打算也不坏。不做官人了,带着元娘子逃了,他还养不活妻儿么?”
程勉凝眉:“以子语的才干,就此埋没了,也是可惜。他们情投意合,又这样般配,却还是落到眼下的境地,还是这门第良贱荒唐。”
裴翊倒是没有深谈下去,看着萧曜笑了笑,慢慢又说:“元娘子不是普通平民女子,更非寻常奴仆,既然殿下有意要成全他们的婚姻,为他二人计,殿下恐怕要避一避嫌。”
“嗯?”
“子语不日就要回正和处理善后事宜,待他动身后,就让元娘子搬出来吧。从此之后,这世间不能再有元娘子了。”
萧曜很快意会了:“……原来如此。”
“及至元娘子出阁,殿下及身旁近侍也要留意举止。虽然天下事很少有滴水不漏的,但大张旗鼓和有意避嫌,后者总是稳妥些。”
“那……就是不能相认了?”萧曜怔住了。
“殿下能相见不相识么?”裴翊反问。
萧曜不语,裴翊无奈地一笑:“殿下身为人上之人,不知道良贱之别无异于天渊也不足为奇。”
程勉忽然问:“景彦,若是泄露了风声,又如何?”
裴翊平淡之极地说:“那还有子语自己的法子。一走了之就是。而我身为地方长官,知法犯法,自然脱不了干系。但我甘愿为子语担下干系。不过如果殿下能够忍情避嫌,这事本就难以走漏。即便有怀疑的,看在殿下的颜面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天下事难以两全,总是要有代价,是不是?”萧曜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
裴翊倒不刻意宽慰他:“常情正是如此。”
萧曜垂下双目,片刻后又看向裴翊,郑重道:“一切有劳景彦。”
议定对策后,萧曜并不急于告诉元双全部真相,只说要借用裴翊母亲一族女眷的身份,让她搬去了专门典下的院落,恰好就在裴翊家隔壁,直到雇好合适的侍女和仆从、诸事安排妥当,萧曜才当着元双和费诩的面,告知了他们几人对婚事的安排。元双当即大哭,萧曜何尝见她过如此失态,却奇迹一般忍住了悲声,有条不紊地将各项安排交待给了他们。到了此时,其实转寰的余地已然没有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元双在孩子落地后再出嫁。何况夜长梦多,谁知日后又会有什么变故?
为了能婚事尽快办成又不至于过分引人怀疑,费诩还是先回到了正和,隔三岔五不辞辛劳地再赶到易海,向裴翊提亲。好在西北民风开放,从提亲到出嫁,都没有京城那些繁琐流程,加上冯童暗中操持嫁妆准备新居,硬是在两个月里办完了寻常人家半年未必能做完的事情,赶在夏季结束前,选定了婚期。一旦婚期定下,易海内很快传遍了裴县令在昆州的表妹袁氏娘子要嫁给刺史府参军费诩的喜讯,裴县令虽然至今依然是易海城内最受人仰慕的单身汉,不过妹子出嫁,也还是成为城内一桩重要的喜事。一时间上至州县官员下至普通百姓,都赶在新娘子出阁前来给裴家道喜。可以说全城之内,只有两个人为这桩婚事不高兴——一是以为元娘子要嫁的人是裴翊的阿彤,在听到真相后抱着元双嚎啕了半天,但随着发现他至此多出一个“姑母”,阿彤小郎君终于转悲为喜,另一个,当然是自从记事起几乎一日也没和元双分离的萧曜了。
平心而论,萧曜也不是不高兴,只是不惯和恍惚,元双刚搬出去的几天,萧曜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凡是要找什么东西,开口就是“元双”,也不对别的下人发作,就是只对冯童发无名火。冯童是最知道他和元双之间的情谊的,自不会说什么,后来程勉搬过来住了几天,陪萧曜将这无名火撒完了事。
一直到元双出闺前一天上午,萧曜才拿定主意,不去参加婚宴。告知裴翊这个决定后,萧曜回到住处破天荒闷头睡了个午觉。睡起来时头痛欲裂,没想到就在这天夜里,元双和费诩一同来了。
新妇出闺前的前一夜,有诸多讲究,尤其忌讳见到外家男子。萧曜听到冯童通禀时下意识的反应是不该见,可是冯童一直不走,萧曜与他面面相觑良久,终于叹气,挥手道:“让他们进来吧。”
元双摘下帷帽的瞬间,萧曜呆住了。数月不见,她神色安然,体态略丰满了些,并不怎么显怀,一点也看不出怀有身孕。但这并非他愣神的缘由——元双眉目间散发出的光彩,萧曜从未在任何他熟悉的女性身上见过,无论是他的母亲,还是池真,抑或是他的姐妹,乃至于宠冠后宫的裴氏,都没有元双此刻的光彩,一瞬也没有。
然而这光彩又依稀是熟悉的,可萧曜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他无暇多想,起身快步扶住要下拜的元双,微笑着对她柔声说:“新娘子可是不能哭。明天我不能去给你送嫁了,我怕看你看得入了神,落下破绽,给你们、还有景彦留下事端。但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
费诩拜了六拜:“谢殿下成全大恩。我与娘子铭记五内,永志难忘。”
元双用力瞪着眼睛,萧曜也是,这情景着实有些滑稽,可无人在意。萧曜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交给费诩,示意他们坐下,也借机平缓情绪,继续笑着说:“五郎会去,他去了,就和我去一样。我让冯童准备了特别粗的棍棒,你要是哪里不如意,就给五郎使眼色……”
元双眉尖一蹙,眼看就要落泪,飞快地扭开了脸;萧曜这时满心的酸楚略平复了些,装作没看见元双的举止,故意问费诩:“你催妆诗写好了没有?”
费诩抓抓头,为难地说:“倒是写了几首,我央求五郎和景彦也写了两首……”
萧曜赶快打断他:“别说了别说了……你搬救兵,怎么能还能当着元双的面说,明天真的要挨打。”
费诩扭头看了一眼元双,很坦然地笑说:“那她不会为这个打我的。”
萧曜再次大笑,笑罢,认真地看着抹去泪水的元双,轻声说:“母亲托付你的,你早已做到了,不能做得再好了。你已经不是宫女元双,至此就都抛却吧。明日我虽然不去送嫁,既然你来了,祝词还是要说的……只是我素来不长于此道,骈文尤其差,吉利话明天你要听上许多,就不赘言了,普天之下,最珍贵的就是能随本心行事,我送不了你全部,但也望你不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