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07)

作者:渥丹/脉脉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刚踏进雨水中,他听见身后纷乱的脚步声,怒不可遏地回身吼道:“不准过来!如此虔心诚意下求来的甘霖,天地可鉴,全连州都在等这场雨,现在雨来了,还不准我淋么!”

元双的喜悦一扫而空,神色比哭还难看,差点瘫坐在檐下;冯童见萧曜暴怒如斯,也露出了畏惧不忍之色,停下了脚步。

喝住了试图劝阻他的众人后,萧曜索性又向庭院中央多走了几步,雨水起先还带着残余的暑气,不多时暑气散尽,一粒粒打在人的身上,就像一粒粒冰冷的铁钉,夹杂着西北的尘与土,毫不留情地鞭打着萧曜。

萧曜的眼前模糊成一片,雨声震耳欲聋,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仰面死死瞪大双眼,盯着被亮白闪电一次次撕裂的天幕,怒火吞噬了他的声音乃至意识,荒谬绝伦比雨水更迅速地淹没了他。

直到他的头顶出现一把伞。

萧曜毫不领情,暴怒尤甚先前,反手一抽:“……走开!”

打伞的人却有百折不饶的耐心,将伞从泥水中拾了起来,再一次为他遮住了一方天地。

萧曜倏地转身,横眉道:“滚……”

同样浑身湿透的程勉就站在咫尺之外,是此时的另一尊石像。

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还让他难以容忍程勉,这彻骨的滑稽、痛苦和憎恨,只有程勉才可以领受——也只有他可以理解。正如自己在他面前无可遁形,而自己也终于看见了程勉。萧曜咬紧牙,用尽全身力气揪住程勉的衣领,用嘶哑的声音逼问:“不为而成?不求而得?这就是上天之职?”

程勉的脸比最亮的刀刃还要白,眼中的光芒却是青色的,雨水浇湿他的面孔,浇不熄他眼底的幽光:“殿下求来了雨水,正是天道昭昭,这不好么?”

这个问题让萧曜恨不得放声大笑,在这场苦等多时、终于姗姗而来的大雨之下,这几个月来自己做过的、反对的、及至坚信的一切,俱成了笑柄。他拧紧了拳头:“哪有这样荒唐透顶的天道!非要吃人的心、吸人的血,以人命作牺牲,才肯彰显。这样残忍的天道,求来何用?这样混帐的天道,敬来何用?”

萧曜终于笑出声来,仿佛天地之间,确实没有更可笑的事情了,他笑不能抑,以至于放开手后踉跄地跌坐进了积水中也无法止歇。

笑着笑着他还是停了下来,怔怔看着程勉蹲在他面前,又一次地为他遮住了肆虐的雨水。

萧曜看见程勉眼中愤怒和伤心的迷雾慢慢褪去,眼前的年轻人的眼睛永远是明亮而乌黑的,在这个四目相对的时刻,雨伞下的方寸地中,它们甚至是怜悯的,而雷雨声中一切都近乎耳语,才能这样平和:“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殿下明明知道。”

说完,他抹掉脸上的雨水,握着伞慢慢站了起来,又朝萧曜伸出手,将后者也从尘土和雨水里拉了起来。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回屋檐下时,萧曜终于发现身旁人的身体是这样的冷,握伞的指节处被洗刷出了玉一样的色泽,甚至此刻打在他身上的雨水都成了暖流。萧曜不禁自问,如果是自己,一定早就颤抖起来了。

可程勉只是程勉,不是萧曜。

仿若无所觉察一般,程勉稳稳地捏住伞柄,将萧曜和自己带出无穷尽的大雨。

连日的不眠不休加上酷暑下的一再奔波,使得这场“天赐甘霖”成为压倒萧曜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天下半夜他发起了高烧,来势汹汹的病情将他拖入新的漩涡,一次次被灌下汤药又全部呕吐出之后,萧曜又不得不回到睽违的苦痛中——无能为力的躯体在病情前是这么渺小可笑,哪怕在十多年后的现在,他已然由孩童长成青年,它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折磨着他,强迫他回忆起所有的恐惧和无可奈何。

这躯壳如此可憎,索性不要了。

萧曜竟几近快意地想。

拒绝吃药的次天下午,程勉又出现了。

萧曜本已几乎没有抬眼的力气,但看见程勉出现在自己的榻旁,他还是翻过了身,不想见他,也不理他。

“黑河的汛期来了。旱情缓解了。殿下无需自残。”程勉平淡地说,“殿下可以吃药了。”

萧曜亦冷淡作答:“你自作主张代劳的事情不胜枚举。这一桩也代劳了吧。”

“冯童与元双是宫中的內侍,不可忤逆殿下。但殿下如果不肯吃药,我虽不可以代劳殿下服药,但服侍殿下服药,却可以效劳。”

萧曜冷冷一笑:“那你试试。”

程勉似乎也笑了一下,萧曜只觉得肩膀一痛,接着就有一双臂膀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抱坐了起来。

别说萧曜,就是冯童和冯童也想到程勉真的会动手,再不敢怠慢,一个扯开了程勉,另一个赶快将萧曜护在怀里。萧曜懵了,好一会儿才眼露厉色:“……程勉,你!”

他一动气,立刻猛烈咳嗽起来,消瘦修长的颈项上青筋暴露,很是骇人。元双手足无措地揽着萧曜,又哭对程勉说:“殿下还在病中,五郎也是刚刚痊愈,还望爱惜保重身体,何苦彼此置气呢?”

程勉面色如纸,神态却没有妥协、回转之意,语气亦是刚硬:“你们是宫中的內侍,不敢忤逆他心意行事,才纵容殿下自残。他不服药,旁人如何爱惜他?”

比起吃药,萧曜现在更不愿意看见程勉。眼角余光瞥到榻边几案上的药后,他积攒出一点气力,俯身夺过药一饮而尽,扔开碗,怒道:“服完了。你走。”

程勉反而坐了下来:“殿下六月的上表有回音了。”

萧曜恨不得扑起来打他,气急之下,居然生出了几分精神,沉重的肉体不再是纯然的拖累,莫名轻盈了起来。

他甩开元双,沉下脸问:“是宫中发来的?还是三省发来的?”

“中书省发来的。”

萧曜接过冯童递上的文书,拆开扫了一眼,上面虽然抬头是“敕”,但放眼望去,全是“敬知天时”“体察民意”“修德养身”“勉力宣抚”之类的话,直到最后,才看到“连州多有逃户,所欠甚巨……需谨遵职守,广祭河川,勤劝农桑,以填旧欠”云云。

萧曜起先面无表情乃至阴郁,读了两遍,反倒勾起了嘴角。他也奇怪为什么对此文连失望也说不上,将中书省的这封下行文书扔给了程勉:“既是中书省发还的文书,你看过之后让人送回公府。请刘别驾和彭长史也看。”

交待完这句,他又将目光投向冯童:“拿吃的来。”

……

本朝凡是朝廷官员,入夏后均有长短不等的夏休。但是今年连州逢旱,州县两级的夏休都推迟了,如今灾情缓解,且八月十五将近,于是就将两项假期并作一处,自十五日起算,一直延续到月末。

十五日当晚,连州府在刺史官邸设宴,以旱情终结和萧曜痊愈为名庆祝。除了刺史府在任和致仕的官员,长阳与正和的县令及县丞也在受邀之列,连州久未有这样盛大的宴请,诸人无不如约前来,较之几个月前萧曜初到时的接风宴,赴宴人数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夜宴设在官邸,召集、负责此事的还是刘杞。萧曜推托了两次后,刘杞反而找上门来,言辞恳切地请他“全下属殷盼之心,务必出席”。

看着对方的和蔼笑容,萧曜想,两个月的活泥菩萨也做了,姑且再多做一晚就是了。

灾情未消,本以为即便是设宴也会例行节俭,可不仅筵席之丰美皆如平日,宴乐舞伎也一应俱全,若硬要说和以往有何不同,就是虽然乐者和舞者们依然多是胡人,但已几乎看不到熟悉的面孔了。

若是按照萧曜以往的脾气,早已拂袖走了,只是他既然已经决心将泥菩萨做到底,反而不动如山,气定神闲地借着主桌的地利做起了壁上观。萧曜甚至满饮了一杯酒,却不明白为什么分明是血一样的颜色,却是这样甘甜柔和的味道,他不禁出神,倘若真有所谓天道,牺牲的滋味是否又如凡人咽下的莆桃美酒一般?

然而,尽管饮了酒,欢声笑语和歌功颂德亦是不绝于耳,但是在这个漫长的秋夜里,萧曜感觉不到一丝趣味,连奏乐和歌舞无法让他侧目分毫。宴席过半后萧曜略一偏目光,发现坐在左下首的程勉没了踪影,就问冯童:“程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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