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袭来,卷起半面软帘,陈靖眼尖触到修长脖颈,那颈骨极白,晕红融化开来,丝缕浮在上面,似寒梅绽于冬雪,抖落满池细瓣。
陈靖看的呆了,手脚僵硬不知摆在哪边:“我、我······”
少年偏头转身,不再看人,嗓音微微沙哑:“跟上我。”
他没再执意解掉布条,只是脚步放慢许多,明显比之前谨慎,陈靖在背后跟着,从日间走到夜里,其间布条脱|落,连忙再撕几条补上,这么走到傍晚,长衫长裤光秃秃的,少年回头看他,噗嗤一声笑了。
这是陈靖第一次见少年露出笑意。
如春桃绽放,冬梅融于雪中,宣纸涂上泼墨似的浓彩,令他无法移开目光。
他们貌似已走到丛林边缘,前方枝干稀疏,越过山头隐有人烟,少年停下脚步,在附近走走停停,找到几个雪堆,在下面抠|挖半天,挖出几个黑黝黝的果子,这几个果子形态各异,长得千奇百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吃进去会不会一命呜呼。
少年席地而坐,用手背拂落残雪,重重咬下一口,汁水满溢出来,他递给陈靖两个,陈靖小心接过,举着果子左看右看:“这是什么?”
“莲花果,”少年道,“时酸时甜,听天由命。”
陈靖将信将疑,小心咬下一口,浓烈酸味在舌上爆开,他险些晕倒,蜇的睁不开眼,呸呸重咳两口,没等缓过神来,手中长果被人捞走,换成几个圆的,陈靖反应过来,咬下一口圆果,汁水清甜饱满,有淡淡桂花香味,他狼吞虎咽吃掉几个,忍不住道:“好吃。”
“还有这个,”少年扶膝起身,两手攀住树干,轻松攀爬上去,坐在枝丫上向下面看,片刻后他落回树下,跑到巨石后面,俯身抠挖几下,抬头呼道:“捉住它们!”
话音刚落,几只鼹鼠状的小兽奔跑出来,四下吱吱溃逃,这些小兽毛发短粗,四肢健壮,跑起来力道十足,倒像四蹄踏雪,向远方疾驰而去,陈靖慌忙蹦起,和少年一左一右飞奔出去逮兽,这些小兽聪慧机敏,动作灵巧,耍着他们绕来绕去,陈靖怎么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小兽斗智斗勇,他连滚带爬扑腾,摔的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抓住两只,他提起这俩战利品,邀功似的拎到半空,傻乎乎给少年看,却见少年已剥好两只,拎着肉走进一处山洞,在里面归拢干柴,燃起一把烈火。
陈靖眨眨眼睛,盯着手里这俩吱吱作响的小东西,其中一只张开尖牙,猛然给他一口,他疼的打个哆嗦,指头发颤,一把甩了出去,两只小兽四散奔逃,他把指头塞进嘴唇,狠狠啜吸两口,背起鸿卓走进洞口,坐到少年身边。
少年抬头看他,拨弄掌下柴火,眼珠逡巡一圈:“雪鼠呢?”
“跑了,”陈靖揉揉脑袋,满心无奈,“没捉住。”
少年直勾勾看他半晌,淡淡垂下目光:“妇人之仁。”
“并非如此,”陈靖有些羞愧,不知如何回话,“天寒地冻,万物生存不易,我看那两只还是小的·····”
“弱肉强食乃天地之规,”少年道,“吃了它们,你能活着,放了它们,你会饿死。你选哪个?”
陈靖说不出话。
少年拨弄细签,雪鼠皮肉翻转,泛出阵阵焦香,烤了不知多久,他探出掌心:“盐。”
陈靖忙递出盐罐,少年翻动手腕,将盐巴洒在上头,熟肉冒出诱人浓香,他深吸两口,口水翻涌,眼巴巴盯着肉看,少年这次并不大方,在陈靖目不转睛的渴盼中,自顾自吃掉一块,剩下一块他捡过来盯着,在眼前翻转几下,递到陈靖面前:“给。”
陈靖顾不得什么,慌忙合牙去咬,咔吧一声撞上牙齿,疼的嗷嗷直叫,少年收回细签,在面前晃晃,懒洋洋道:“求我。”
陈靖愣愣眨眼,傻乎乎道:“啊?”
“求我,”少年单手托腮,懒洋洋晃晃长签,“不求不给你吃。”
怎会如此幼稚······
陈靖心里腹诽,自然不敢言说,他耷拉脑袋,极为乖巧:“求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丈夫能屈能伸,填饱肚子才能指点江山。
第4章
少年怔愣片刻,似乎没想到陈靖这么借坡下驴,毫无讨价还价的意思,烤好的肉块横在掌中,陈靖当机立断,长长探出脖子,嗷呜咬一大口,吃得满嘴流油。
没等少年反应过来,陈靖左右开弓,前前后后咬动,将肉块啃得片甲不留,徒留一根细棍,颤巍巍立在半空。
少年眨眨眼睛,看看陈靖又看看自己,似乎心有不甘,鬼使神差张口,探出殷红舌尖,卷入最后一块软|肉。
这下换陈靖脸红,冰天雪地万籁俱寂,他与少年面面相觑,彼此脸如火灼,急匆匆挪开目光,不肯直视对方。
少年垂下眼帘,转动手中竹签,山洞里只余哔啵轻响,火舌舔到肉上,飘出阵阵浓香。
他脸颊低垂,眼睫浓密,薄薄眼皮上有两排长扇,卷出簌簌风声,陈靖口干舌燥,一时胸口燥热,没法与人共处一室,他跨步走出山洞,遥遥向外看去,外面天色已黑,远处山峦叠嶂,风声呼啸长鸣,隐隐有残雪飘落,凉凉融在指上。
夜深人静,人困马乏,夜间有野兽出没,长啸响彻山林,陈靖退回洞中,乖乖坐在柴火旁边,心知无法离开,只能在这里将就一夜。
柴火稀少,身上瑟瑟发抖,少年在角落捡拾枯枝草叶,囫囵造出个遮风挡雨的草窝。
陈靖默默看着。
这人姿容昳丽,惊为天人,行事倒真像个猎户,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将柴禾拢成一堆,合衣便要睡下。
天寒地冻,这般独自睡去,难保不受风寒。
陈靖眼观鼻鼻观心,有意想说什么,洞外寒风呼啸,竟是张口结舌半晌,什么都吐不出来。
说什么······都像个登徒子罢了。
陈靖硬生生收回目光,走进山洞角落,脑袋扎在胸前,抱住两臂蜷成一团。
此番若能留得一命,便是皆大欢喜,若是留不得了,哥嫂在世上便再无亲人。
哥嫂几次三番叮嘱,令他做事三思而后行,莫逞一时之快,他次次神情专注,背地却当耳旁风吹过,胸口被仇恨填满,一旦寻到时机,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抱住两臂,进而揪住碎发,他自己一意孤行也就罢了,甚至害了鸿卓······
鸿卓伴他数栽,是他最信任的家臣,只要再熬一年,便能升官加爵入族谱,享受武者至高的荣誉。
都因为自己,都因为自己······
“你不冷么。”
陈靖胸口一震,从梦魇惊醒过来,他呆呆抬头,眼角还有未褪的泪痕。
少年眉头微拧,却并未笑他,只静静盯着他看:“天寒地冻,为何不来休息。”
······来?
······去哪?
少年翻过半身,懒洋洋撩起碎发,蜷在柴禾角落:“为何不来休息。”
怎么······怎么休息?
少年不耐烦了,一双碧玉似的眸子眯着:“寒冬腊月,羊羔尚且知道要抱团取暖,你在忸怩什么?”
忸怩······什么。
是啊,自己在忸怩什么。
陈靖抬手抹脸,静悄悄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向前,迷迷糊糊半睁着眼,躺在少年身边。
少年骨肉匀停,肤底如一块寒玉,透出晶莹剔透的润泽,陈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不知怎的喉结轻滚,舌尖像被冻住,弹出哔啵碎响。
许是身旁有人,梦魇消褪许多,陈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只觉身上忽冷忽热,有时抱着什么,有时空无一物,只余遍身寒气。再醒来天光微明,睁眼看到一双长睫,正被他环在胸前,少年眼眸微合,乖顺伏在胸前,斗笠不知何时被扯掉了,洁白如玉的面容露在外面,柔软金发搭在颈边,皮肤吹弹可破,比女子还要温软。
陈靖愣愣躺着,一时竟动弹不得,手臂重若千钧,满心想挪动两下,后背竟与双腿系在一起,半点扯动不开。
之前一直被斗笠遮着,寒风隐隐吹起面纱,露出半张侧脸,陈靖只能看到削薄的嘴唇,此时那呼吸近在咫尺,怀中拢着温热身体,浓密睫毛如两柄小扇,微微瑟缩抖动。
陈靖一时呼吸不畅,口舌发软,手臂欲要弯曲,却似被铁板烙上,僵硬咯吱两声,少年眼睫扇动,微微睁开眼眸,身体骤然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