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却没心思回头找袁绍的麻烦。现在的他带着百来人,惶惶如丧家之犬,天下喊打,而要杀他的袁绍手握几十万大军,又是东部诸侯共推的盟主。吕布没有这等心力。
现在的他,逃过一死,只想往旧友张杨处歇歇脚,好好睡一觉,吃顿饱饭,再想下一步要如何走。
吕布西渡黄河,于涛涛逝水之上,想到自己年近四十,体力渐不如从前,而妻离子散,从众皆失,只这百人,如江上浮萍,今日不知明日所在,不禁潸然泪下,不愿给人瞧见,便避开众人,往船尾去了。
吕布自己在船尾咽声痛哭了一场,擦干泪眼,船已将近渡口,却见一队骑兵自不远处狂奔而来,声势如雷,叫人心惊。
吕布大惊,以为袁绍有伏兵在此,然而船已近岸,却也无处可逃,只能先下船再图生机。谁知那队骑兵奔到近处,为首者认出了船尾吕布,高声叫道:“可是温侯?”
吕布一愣,听这声音熟悉,定睛看去,竟是皇帝身边的校尉淳于阳。
吕布与淳于阳也算冤家了,当初长安城中便是淳于阳拿住了他。但是见不是袁绍的人,而是皇帝的人,吕布心头一松,道:“你怎得来了此处?”忽然一喜,道:“可是陛下来了?”
淳于阳翻身下马,喘出一口粗气来,道:“好在你没事儿。好家伙,为知会你一声,跑死我两匹好马。”又道:“陛下怎么会来河内郡?陛下仍在长安,知你有险,怕你给人害了,连夜叫我六百里加急赶来。我带了这十几人,一路上每人换了五匹马。”
按照六百里加急的速度来说,每个时辰都要在驿站换新马而行,马换了,马上骑士未换,此时淳于阳来到吕布面前,已是马上奔驰了近六个时辰,灰头土脸,疲累不堪,见吕布无恙,松了口气才觉出腰身酸软,大腿内侧剧痛来。
吕布见淳于阳站立不稳,竟伸手扶了一扶他,道:“陛下远在长安,如何知晓我遇险?”
淳于阳捧着水囊猛灌一气,抹着嘴道:“陛下接了袁绍表奏你为司隶校尉的文书,便知他要对你下手,怕你不知,忙命我前来告知。陛下也说不知是否还来得及,好在你还算机警,看来是无事。”
吕布才从袁绍暗杀中死里逃生,又遇上六百里加急赶来的淳于阳,想到小皇帝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回护关照,出长安城飘荡了这么久,才知一个像小皇帝一般的主君是多么难得。
吕布掩面,叹道:“可恨我那日激愤,当街杀了王允。”
若是私下动手,遮掩过去,说不得此时他仍在长安做着温侯大将军。
淳于阳缓过一口气来,倚马而立,望着满面风霜的吕布,叹道:“现下说这种话还有什么意思?总之你眼下没事儿,我的话也算带到了,这便回去同陛下复命了。”
吕布一愣,道:“你这就要走?陛下可有别的话?”
淳于阳道:“陛下只怕你给人害了,接到消息立时就叫我来见你,哪有功夫交待什么话?你好好的,别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了,陛下跟你师生情重,总有再用你的时候。卢植一去,你没见陛下把卢植的幼子卢毓带在身边,教导抚育,好似对亲弟一般,对那孩子有多好。”
吕布难过道:“我原是想做了司隶校尉,便迎陛下回洛阳。我如今在外,纵写了书信,也无法叫陛下知晓。”
淳于阳默了一默,道:“你再有话时,叫人送到长安伏德处,他会转呈给陛下的。”又道,“世道不好,你多保重。”
吕布眼见他这就要走,竟生出不舍之心,此时此刻,淳于阳就好似皇帝的化身一般,莫名叫他心安。
淳于阳重又上马,道:“我来时路上越过了一队人马,看方向也像是要来找你的。你找好接应之人了?”
吕布一愣,道:“没有啊。”忽然脸色一变,道:“莫不是袁绍的伏兵?”
淳于阳道:“别慌。咱们先藏起来。”他解下腰间印信,递给亲兵,要他往此地郡守处借兵,又道:“我快马前来,陛下派出的数千人马就算赶到,总也要一日过后了。”
吕布与淳于阳领着众人才在河岸边灌木丛与芦苇荡间藏好,就见一队人马赶到岸边渡口。
那队人下了马,看河岸上脚印纷乱,为首文士朗声道:“温侯既已渡河,何不现身相见?我等奉太守张邈之命,特来此迎接温侯。”
“你跟张邈有交情?”淳于阳低声问道。
吕布摇头道:“他是袁绍的人。”
两人见这队人不过十余人,且都作文士打扮,纵然是袁绍的人,也拦不住自己这方百余骑兵。而如此躲藏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吕布便起身道:“张邈找我作甚?”
淳于阳带着长安来的十余人,仍是矮身藏在芦苇丛中。
为首的那文士转向吕布,笑道:“在下陈宫,久闻将军威名,特来恭迎,有要事相商。”竟是当初力推曹操做了兖州牧的谋士陈宫。
淳于阳眯细了眼睛,打量那陈宫,记下他所说的话。
而长安城未央殿中,贾诩委婉道:“其实如马超、李利、张绣这等后起小将,只要给他们施展空间,善加栽培,翌日未尝便输于温侯。”
刘协自知调兵往司隶之事,逃不过众人耳目,他虽然打着缉拿吕布的招牌,实则是要救吕布,也许能瞒一瞒士人,却瞒不过贾诩这等老狐狸。
刘协垂眸道:“朕非是为了救温侯。”摆手示意他退下。
贾诩与皇帝亲密度不够,便不好再问。
待贾诩退下,殿中再无旁人,曹昂才问道:“那陛下是为何要救温侯?”
这般兴师动众。
第83章
为什么要救吕布?
在实际的利益之外, 为什么还要救吕布?
刘协扪心自问,是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遗憾,是“从前我没得选, 如今我想做个好人”?还是这具躯壳少年的心太过柔软?
许多话涌到嘴边, 刘协最终只看着曹昂微微摇头, 一个字都没有吐露。那些属于过去的,就让它留在历史的风烟里。那些还未来到的,又何必着急去寻找答案。
曹昂望着皇帝的背影,伴他拾级而上,登上未央宫角楼高塔, 望着城中万家灯火, 好似满天的星都落入了长安城。
他陪伴皇帝近五年, 每当感觉好像对皇帝有所了解的时候, 就会再度发觉皇帝新的一面。
皇帝年幼继位,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智谋。很多时候皇帝好像没有感情, 他不会惧怕,不会动摇, 不会慌乱,不会软弱。一切属于人的弱点, 好像都不属于他。但那只是表面, 大约两年多的陪伴之后, 曹昂就察觉了,皇帝不是没有属于人的弱点,他像普通人一样, 也会惧怕,也会动摇,也会慌乱, 甚至也会软弱。可是那样的时刻太过稀少,且又太过短暂,如果不是日夜相伴皇帝左右,几乎难以捕捉。
不知为何,当他问出“陛下为何要救温侯”,当皇帝向他轻轻摇头不语,曹昂觉得,这就是那鲜少的、属于皇帝的柔软一刻。
曾经他以为任何人在皇帝眼中,都是一柄刀,无非锋利与否的区别。
可是后来皇帝夜宿低语同他讲,赞他是帝王之玉,不可片刻离身。
不久之前,他亲手操办,眼见王允与吕布如何一步步走入皇帝棋局之中。
皇帝甚至没有操纵任何一枚棋子,他只是看出了王允的野心与吕布的贪婪,恰到好处得利用了这一场鹬蚌相争。
在曹昂原本想来,皇帝本可以更早知会吕布,又或者调停双方、保得两人性命。但是皇帝没有,没用的棋子只是负担,与其残存,不如看他自取灭亡。
刘协临风而立,俯瞰这座古老庞大的长安城,如从前一样,第一千次一万次感受到人是多么渺小,生命又何其短暂,哪怕人间帝王,终逃不过岁月磋磨,并不比城墙中的一块土砖更长久。
“那解签道士的碑立了么?”刘协忽然问道。
曹昂没料到皇帝日理万机之中,竟然还记挂着这样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一愣道:“内情机密,只立了一块无字碑。”
“无字碑。”刘协叹了一声,看着他,道:“王允之死,你觉得朕狠心么?”
曹昂微一迟疑,双唇微动。
刘协不许他说出谎言,笑道:“你要犯欺君之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