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85)

作者:青色兔子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朱旦挨了骂,不敢作声,叉着手站着。

朱老爷子心里煎熬,他原本是朱氏里弱枝出来的,年轻时候吃了不少苦,后来得贵人提携,走了卖盐的路子,才慢慢发达了。真正过上富庶日子,也不过就是这二十年的事情。这二十年来,卖盐赚的银子,除了上下打点,朱老爷子唯一的爱好就是买地。土地是不会骗人的,地放在那里,有人耕种,就有收获。租给别人种,一年到头,他能收佃客一半的所得。土地的出产兴许不像贩盐那么暴利,但它永远踏实。

一顷地、十顷地、百顷地、千顷地……朱老爷子的土地也是一年一年置办下来的,最初的百顷最难,等到土地多了,就好似母猪下崽一样,不用管它,只靠前头土地的收益,就能买下后面的土地来。就这么着,朱老爷子一年到头来,吃的穿的用的乘的,全不用外边买去,只自家土地上的出产就足够了,他不但有种粮食的土地,也有买下来的林木,也有养着禽鸟牛马的园子——当然都是租出去的。只佃户们孝敬的,朱老爷子便享用不尽。

这三年来,朱老爷子最大的一笔花费,就是把孙女朱云嫁到张昭府中去时,那一笔惊人的陪嫁。

朱老爷子当时也心疼,但不得不出这笔钱,因为那是嫁去张昭府中。

朱老爷子就是这么俭省,不用金器,不好古玩,也没有不良嗜好,就是贩盐置地,二十年里慢慢从“薄有家产的小朱”变成了“富甲一方的朱老爷子”。

可是朝廷的政令不讲道理,忽然之间好似几个滚雷从天而降,就要夺了他这二十载的苦心经营去,朱老爷子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儿来了。

朱老爷子问道:“你闺女还没来信吗?”

朱旦叉着手,道:“没来呢,父亲。”

朱老爷子闷闷透出一口气来,道:“这样不行。再派人去张府,就说你妻子重病,咱们去接云丫头回来看她母亲。”

父亲说什么,朱旦都答应着。

张昭府中,朱云这两天得了家里的信儿,也在焦急,面上还不能露,借着侍奉顾老太太,委婉得探着口风,道:“说来也奇怪,就是要安置那些山越之民,哪里用那么多田地呢?连吴侯都只让留下五十顷田地,那咱们的田地都给出去了,这些山越之民就是一户分得十顷,也该足够了。更何况他们哪里用十顷?一户有百亩的田地,便可衣食无忧。况且这诏令如此霸道,地方上动辄就有万顷良田的豪强大族,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的。恐怕到时候又得打仗,哎呀,一说打仗,我这心里就慌,好不容易剿灭了山匪,过太平日子不好么?老夫人您说呢?”她扯着顾老夫人的胳膊撒娇。

素日里顾老夫人是最喜她活泼爱娇的。

顾老夫人却是道:“我呢,是已经老了。朝廷的诏令,地方上的事情,我是全不清楚的。”她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好似一个寻常老太太,“每日里也就听你说点外面的新鲜事儿解解乏。”当她想要插手的时候,会把儿子叫来当面怒骂;而当她不想插手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愿颐享天年的老太太。

朱云试探道:“我也在后宅中,哪里清楚外面的事情。不如请老爷回来讲一讲?”

“叫他回来做什么?”顾老夫人哼唧道:“老爷这会儿忙着外头的事儿,且没空理会我这老母亲。再者,从前我怎么记得你爷爷还递信儿,想要朝廷出兵剿匪的?这不就对了?这些山上下来的人,若是没有田地,还是要跑回去做山匪的,到时候又来劫你祖父的盐车。到时候,朝廷可未必还能从荆州调兵。”

正在说话,就有侍女传话,说是朱家来人接朱云,因朱云的母亲重病。

顾老夫人便放了人。

朱云一听母亲病重,果然关切,一路悬着心赶回娘家,一入内院却先见了父亲朱旦。白日在家中看到父亲,是很罕见的。朱云讶然道:“父亲怎么在家?”又问道:“”母亲怎么了?可是又犯了咳疾?”

“你母亲就还是老样子。”朱旦径直问道:“要你问的事情,你问过了吗?”

朱云一路往内室走,着急去看母亲,待到了床边,见母亲躺着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果真是病重的模样,泣道:“快请医工来。”

朱旦道:“治不了,请了多少医工了?全没用。还是让你母亲少受点苦楚。”

朱云早知父亲感情淡漠,但亲耳听到仍是一种极大的刺激,道:“父亲不肯给母亲用药?我给母亲请医工。”

“行啊。”朱旦道:“你最好是把她接到你婆家去。”

朱云一噎,握了母亲发凉的手,忍泪。朱母在病痛折磨中,似睡非睡,也没有反应。

“这是怎么了?明明上次见还好好的。”朱云抚着母亲的发。

“说不好,怪病。”朱旦坐下来,“你母亲早去还早好,留下来也是受罪。”他顿了顿,又道:“你且看着吧,咱们家难有好下场。”

“父亲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吉利不吉利的,今日朝廷能收了咱们的田地,明日就能砍了咱们脑袋。”朱旦在父亲朱奇的栽培下,还是读了几年书的,“就算不砍咱们的脑袋,只不给咱们卖盐了,咱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有人要顶了咱们家的差事?”朱云诧异道:“有女儿在张府,还有谁能顶了咱们?”她以为父亲说的是有别人来抢贩盐的事业。

朱旦摇头,道:“汉武帝,汉章帝,都把盐铁给国家卖了。”他看一眼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妻子,又看了一眼愣住的女儿,道:“你爷爷叫我接你回来,探探口风。”

朱云便将顾老夫人的态度说了,又道:“我看这次朝廷是动真格的了。我听说张府中已经将要割出去的二百多顷地封了档,我名下的地,因为是嫁妆的缘故,还没有动。我看朝廷动真格的不假,但政令也未见得细致,还是有漏子可钻的。”她顿了顿,问道:“咱们家究竟有多少地,朝廷又不清楚,到时候找记录的官员想想办法,隐匿下来不成吗?”她印象中家里不是没有类似的操作。

朱旦叹了口气,道:“晚了。这半年军队忙着剿匪的时候,皇帝身边那个曹昂曹大人早带着人把每户的田地都记清楚了。这次怕是瞒不了了。”

朱云一愣,呆了半响道:“那咱们若是抵死不交地呢?”

朱旦道:“那大约就是求死得死了。”

朱云一噎,拿自己这个拎不清的父亲没办法。

朱旦又道:“这次是你爷爷命人去接你,我不好拦着。若再有下一次,你就说给那边府里绊住了过不来。”他瓮声瓮气道:“以后少往这边家中来了。”

朱云也分不清父亲的意思,究竟是担心她惹上娘家的祸事,还是要她嫁出去的女儿就少回来。她起身道:“爷爷呢?我去见他。”

朱旦道:“你爷爷心里闷,往田间去了。他想知道的事情,我都跟你问过了。你只管回去吧。”

朱老爷子原本每日的爱好,就是在他那上千顷的田地里,选一处合当日心意的地段,在夕阳下缓缓走在田头,迎着众佃户热情的招呼。每当这时候,那些佃户挂着淳朴的笑容,有的给他送新鲜的果子,有的给他送自己钓的鱼,一口一个“朱老爷子”喊着他。

今日的田头也还是有劳作后的佃户。

只是今日的佃户们没了那种热情,他们仍是恭敬的,老远见了他就叉着手站了。

但是朱老爷子觉出不同来,今日他们都暗暗看他,还交换着自以为隐秘的眼神。一阵秋风吹过,朱老爷子打个寒战,他清楚这些佃户私下在交流什么——他们在兴奋着,要如何瓜分蚕食他这二十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千顷良田。

朱老爷子心里痛!心里堵!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花天酒地挥霍了家财。置地,置地,到头来又剩了什么?

朱老爷子站在池塘边看自己水中的倒影,看那个瘦小的老头。他全然不像是大盐商的模样,一点也不胖,年少时习惯了粗茶淡饭,年老了也享受不了大鱼大肉。他觉得自己真亏。这也就是他老了,若是年轻二十年,他非拿出全部家资为酬金,领着手底下运盐的力夫,跟要抢他田地的人杀个头破血流不可。

朱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有人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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