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画的是我。
那画像上的女子,十六七岁含苞待放的年纪,穿着浅橙衣裙,站在杏花树下,花丛假山掩去了她部□□影,却仍能从那惟妙惟肖的脸蛋上一眼辨认出面容。
那是他第一次见我时的场景。
他竟然……从未忘记过。
我就这么呆愣愣看了他许久,或许只有一会儿?我一点也没办法去判断。只能感到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如同身后停不住的雨丝。他画完最后一笔,放下手中绘笔,接着,缓缓抬手,极小心又缓慢地轻轻抚过那画像上女子的脸颊。微微倾身的样子,宛如面对的是他多年未见的,一生的挚爱。
我脸上早已被泪水湿透。心中惊悸,又慌乱。他如此形容,总不能是心血来潮要画个多年未见的姑娘来考一考自己的记忆力吧?对一个人那么多年还不能释怀,如此小心地将她绘出来,不是心怀愧疚,便是……便是对那人有不同一般的感情吧?
若他知道当年真相,或许会对我心怀有愧,可我直觉感到,一个男子对女子此般留恋,应当不会只有愧疚……一些曾被我忽略,几乎早就忘记的事情,这一刻突然在脑海中串连起来,分外明晰。
——所以,他是因为思念我,才会将我给他的发带至今留在身边,日日放在枕下?
——他在雪夜摆弄棋局,一子不差地将与我父亲的棋局再现出来,是因为……在想我?
——他对月嵘那么好,照顾得无微不至,却还是让他住在我曾经的那间小小院落里,仅是偶尔亲自去探视,莫非……也是因为我?
——甚至云珠,当时宠极一时宫内闻名,似乎有人说她是因为长得像曾经犯了错被抓的哪位妃子才得宠爱的,那也是真的了?那个人,竟是我?!
可是为什么?
我在宫里的那段日子,他似乎对我早已失去了兴趣,他不是……根本就不在意我吗?
我不明白。
但是,若他真的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从来没有哪一刻那么强烈地想要站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向他问个明白。
只是如今,他或许再也不会信我。
不甘心。
当年的事情了结得不清不楚,他甚至不一定知道我怀的是他的孩子;此刻亲眼见到他对我的所思所念,我却不能冲进去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始至终我爱的只有他一个。
倘若,倘若还能好好地和他说几句话,还能以我自己的身份,告诉他我心中所想,告诉他我不是有意伤他,不要难过,不要忧伤,要和我们的孩子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倘若他还能抱着我,像从前一样温柔地在我耳边悄声低语……
倘若我还能见一见他……
交易
雨水不断滴落,伴着我委屈而止不住的泪水,以及那些无法诉说、无从实现的心愿。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若我没记错,我死在牢狱中时,尸身是完整无损的。那具肉身似乎被幽冥存放了起来,我刚苏醒时,隐约记得见过一两次。
一丝微渺的希望在我心底慢慢铺开。
说不定……说不定我真的还可以再见他一面?
休整得够了,我集中精力,将穿梭两界的咒语准确无误地念出三遍,霎时间,便来到了幽冥漆黑的殿宇。
“你想要你的肉身?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神志不清,已经疯了?”幽冥的语气戏谑而轻佻,似乎并不信我的话。
“幽冥神大人,”我语气平静地在他面前跪下,尽量表现得诚恳,即使希望极其渺茫,我也不得不勉力一试,“我醒来后曾经见到过我的肉身,似乎就在此处。我不知您特地保留那肉身有何用,但我只求,您能将那肉身借我三天……不,一天就好!不论要我拿什么做代价我都愿意!我知道,这想法有些异想天开,已死的魂魄用自己的肉身返回人间乃是禁术,”说到此处,我自嘲地笑笑,“不敢隐瞒幽冥神大人,我早已做好往生的准备,即便此事不成,我也不打算再继续做个四处游荡的鬼了。”
幽冥冷哼一声,“真会给我找麻烦。你知道就好,既是禁术,岂有随意破例的道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你这天真的想法?”
我……我确实没有任何办法。果然是太天真了么……我茫然地想。
“……幽冥神大人,倘若,倘若我的魂魄能对您的修习有一丝助益,事后您尽可拿去,求您看在小人命途鄙薄短暂的份上,满足小人最后的请求!”我硬着头皮哀求道。
“你的魂魄?”他轻笑一声,“我可派不上什么用场。”
我几乎已经绝望,可除了苦苦哀求,我还能做什么?但即便我一直跪下去,恐怕幽冥也不会多瞧一眼。
“不过……”出乎意料的,面前之人却似乎并没把话说绝。
“你的魂魄对我没什么用,别的东西倒不一定。”
我迷惑地抬起头,眼前这位的面容依然隐在黑雾之中,什么也看不到。
别的东西?我除了魂魄,还剩什么别的么?他莫不是在开玩笑?
不管了,我慌忙应道:“但凡幽冥神大人看得上,不论什么,您尽可取去。”
“你确定?不论什么,都愿意用作交换?”那声音高深莫测,不知怎么,好像透着一股寒意。
不过眼下,不管什么都无法使我动摇。我坚定道:“是,任何事物我都愿意。”
我跟着幽冥在他黑漆漆的宫殿里绕了好几圈。不知在哪个幽深的角落处,我看见了躺在石台上的女子。
那模样和两年前一样,虽是有些憔悴瘦削,但到底透着年轻姑娘的青春风貌,容颜清丽。幽冥一定用了什么法术令尸身完好如初。
“我一直很好奇。人间情爱究竟是种什么东西?可以让你们人类放弃所有,像被迷惑了神志一般,甚至连区区小命也不要了。看你对那皇帝如此痴傻,想必也精于此道?”
我看他一眼,选择保持沉默。
然而我未曾想到,他要我付出的代价,竟是……我自己。
是啊,我除了零碎残破的灵魂,便只剩那具肉身。幽冥神大人看不上我的灵魂,却居然对我那平凡的人类身子有兴趣。
他准许我的灵魂回到那具肉身。但第一件事,便是要我……服从他的命令,把自己给他。
无论生前死后,除了夫君,我还从没跟其他任何男人真正有过什么。
但幽冥根本没给我考虑的时间。
“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见他仿佛有些不悦地皱了下眉,转身便要走,我心中深惧这唯一的机会失去后便再也回不来,立即答应了他:“我……我愿意!幽冥神大人。”略略撇过头道:“我愿做这场交易。”
一直以来,幽冥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与情感两字毫无关联的、既非人也非神的家伙——事实证明也确然如此,他对我没有半点怜香惜玉,那过程似乎跟他走路、施法没什么区别,自然,强硬,利落,却不带任何感情,好吧,至少说明他是会这件事的。并且也终于让我确定,他的性别应该属于“男”。只是对于他有一天会去做这种事情,我依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在浑浑噩噩之时,我竟还有余力去想,究竟是守住那副人类躯体的清白重要,还是去见他更为重要?大约还是因为幽冥没把我折磨得昏死过去,才让我有精力去思考这无聊的问题。
我后来发现这问题甚无意义。既然我的躯体在幽冥手里,那不管我是死是活,同不同意,只要他有心,随时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我并不觉得他是个对死尸有什么忌讳的家伙。
既是如此,横竖也保不了,还不如抓紧时间做我想做的事。他加诸于我身上的,不过痛苦而已,权当死后魂灵在阴间所受炼化罢。
离开幽冥那殿堂时,那家伙在离我一丈远的石台上已靠了许久,一眼也不看我,兀自出着神。
我好不容易把自己收拾干净。身体的难受疼痛自不必说,此外,头也晕得厉害,一阵昏暗一阵清明,幽冥说那是因他灵力太强,对我的魂灵有所影响和干扰而导致的。但是想到很快可以见到那个人,可以跟他真真正正说上几句话,心中的喜悦已远胜过一切。
最后,我走到幽冥面前,这一刻曾经对他的畏惧几乎已不算什么,顾不得他是否会不耐烦,我再次向他确认道:“您说我会遭受天谴,那与我相关之人,会否受到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