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到了这等地步,已是不进则退,若相爷后退一步霍家又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可就算是这样,众人面上也是不露,毕竟现在,是他们占上风。
霍威一瞬沉吟。
堂中瞬间极静,烛光在金玉朱器,琉璃摆件上拉出长长的暗影,让呼啸而过的风都显得更为仓皇。
这时却听到一声轻笑传来:“未必就要如此恐慌,众位或许忘了,咱们这位陛下,是个女子,而但凡女子,就没有不在意婚姻大事,不在意未来夫婿的,哪怕郑氏公主位居帝位亦然。”
只要是女子,就在意她的姻缘,而郑月恒从未见过霍休,这与她少女情思不符,这或许,更能说得通郑月恒态度突然强硬的原因。
说到这里,众人豁然开朗。
他们一寻思,觉得正是整个理,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就连霍威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众人沉重的脸上纷纷露出笑颜:“也是,也是。”
“子虚说的是。”
“陛下……纵然万万人之上,也是位女子,但凡女子,对婚事慎重是自然。”
“相爷觉得该如何应对?”
霍威神情稍微和缓:“有理……倒是没想到。既然如此,还可暂缓。那些世家宗室之流,亡我之心不死,我势必不能让他们如愿,到时自然一一收拾。”
“至于陛下婚事……去和三郎君说一声。”
霍休,行三,他便是霍家的三郎君。
接到消息的时候,霍休正在弹琴。
闻言不语。
只听到青琅轩中古琴铮铮作响。
琴名惊雷,百年前流传下来,名贵珍稀连皇宫库房中都少有。
曲名“采薇曲”,亦是寻常的曲子,但在他手中却格外动听。
闻言他已弹了小半个时辰,一直不语。
霍休文物双全,不像霍威之侄,行伍世家培养出来的子弟,倒像是两百年三百年的世家教出来的儿郎。
他剑眉星目,朗若青竹,一身蓝衣如窗外青竹,轩然傲骨,气宇轩昂。
非如此不能得霍氏琳琅的美称。
当此时,檀香炉里青烟饶,丝丝缕缕断人魂。
霍休自然知道伯父找他所为何事。
但他与伯父对这桩婚事的看法不同,他并不看好伯父的打算。
这位天子纵然好摆布,可满朝的文武大臣却不好摆布。
为了利益,为了将来的皇帝流着他们家族的血,甚至是名正言顺地改朝换姓,夺得江山,他们什么做不出来?
从八年前,伯父未能登上皇位起,他们就已经输了,霍家一鼓作气失败,落入再而衰,三而竭。
伯父或许都没发现……他已经老了许多了。
一声长叹,霍休满腹的打算,却没有用,他只是霍家的小辈,不是霍家的家主。
琴音不断变换,从一开始的铿锵有力,变得幽然晦涩。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近义词从来不是长盛无衰千秋万代,而是盛极必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霍家,实在是得意太久了。
琴音停下。
他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这时心腹上前道:“三郎,君女郎又派人送帖子过来了。”
霍休拿着那描红绣绿的帖子,眼神一瞬变换,然后道:“今后不必送来了。”
心腹一瞬惊心,有些不忍:“这……”
也不知是为谁不值。
这时就听到霍休道:“告诉姑母,他日君表妹出阁之时,我必送上如随侯和氏一般的珍宝,今后毕竟对表妹以亲兄长之情对待。”
心腹:“知道了。”
三郎君从无虚言,看来这一段缘分,是彻底断了。
而等小厮走后,霍休却拿着他的剑,出了青琅轩。
青琅轩的竹林前。
只听青石伴长风,傲然有龙吟。
只见霍休抽出宝剑,铿锵一声,如惊鸿,如游龙,在林中纷飞,如一抹飒然之影。
无声无息间听竹风萧然,一来一回间闻北雁悲鸣。
然后再听“唰”的一声,已是宝剑回鞘,满地竹叶零落一地,还带着剑气的凌厉。
而在皇城中,紫微殿里。
仙歌正倚窗而立。
此时夜风呼啸,乌云遮月,不见繁星,只见弯钩。
她问:“霍家怎么说?”
身后传来细微的,不知从何传来的声音。
仙歌点头:“我知道了。”
她手握拳,抵住唇,轻轻咳嗽了两声,换来来人担忧地劝诫。
这时屏风外亦传来宫娥担忧地呼唤:“陛下——陛下——”
仙歌一摆手:“去吧。”
她将手拢入袖中,不再压抑自己的咳嗽。
宫娥们很快找来。
“陛下又夜梦不安了吗?可要唤太医来看看?”
仙歌摇头:“不必。”
宫娥不敢再言。
陛下虽是个傀儡皇帝,可要她们的命却是易如反掌。
如先前很多次一样,仙歌被劝了回去。
半夜时分,风声呼啸,冰冷寒凉,听不清人声的紫微殿雕花窗被关上。
回到温暖的榻上之后,仙歌静静蜷缩着,双眼紧闭,唇色浅淡,如孩童一般蜷缩。
表面上似因夜梦频繁而神思不安频频蹙眉,实则在她的身体中,一道暖流流经身体奇经八脉,温养郑月恒因先天不足,后天多思所造成的损伤。
——以仙歌的修为,在这个可以修出内功的世界里,修出一点真气来护持早已破败的身体,易如反掌。
郑月恒本就体弱,又连番损耗,寿数本就不长久,仙歌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所以还是多保重自身的为好。
而等到了第二天,太医令还果然还是赶了过来。
最后得到的结论依然是夜梦不安,神思亏耗——这不出仙歌所料,
之后便是一长串保重自身的交代,然后换了一个药方,虽然功效与之前差不多。
仙歌不在意,待太医走了之后,便开始忙自己的事。
郑月恒平日里没什么事,在霍威的手下,她不过是个工具人,只有每初一十五的大朝才会被请出,其余的小朝会,平日里那些大臣晋见的人,都是霍威。
而她只需要在霍威令人送来的奏折奏章上,盖上印章。
虽然也可以不盖——但她从未用这权利换取过什么,除了之后大婚一事
而今日,仙歌不打算盖章了。
她站起身,唤宫人给她更衣。
今日霍威定会带着霍休来见她,或者帮霍休创造和她见面的机会,仙歌却不愿让他如愿。
所以此时仙歌直接对捧着皇帝龙袍的宫娥一摆手:“不必了。”
“今日不用。”
“将常服取来。”
“陛下!”
宫娥大惊,她们听明白了仙歌的意思,她是要出宫。
郑月恒不是从未出过宫,而是很少。
都是去见一些人。
仙歌却不管直接跪下的婢女内侍,而是自顾自在绿袖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玉白色的常服。
只见暖日生辉,缠枝海棠之纹若隐若现,五彩线兰草纹生于束腰,琳琅玉并金丝络垂于腰侧,那人站在金玉玲珑处,恰如天然风流人间一抹雪色,无边风雅尘世一缕冷香。
这一次着的是男装,但并未掩饰女子的身份。
仙歌收手,转身,对着满室的宫娥内侍,施施然道:“我们出宫去吧。”
也是时候去见见韩真了。
上一次,郑月恒就是在今日见的韩真。
因霍威逼迫太过而心中不耐,出宫去见她的姑母安定大长公主,然后遇到了前来妙真观借住的韩真。
第88章 江山为嫁 狡辩
妙真观, 位于中都城外,灵仙山上。
山势平缓,一弯溪流从上流到下, 清凉潺潺, 温柔可喜。
时正初夏,空气中已有暑意, 有这样一汪溪流,正好解暑。
可就算是这样, 在仙歌将手伸入溪流中不过三息之后, 就有侍从开口:“陛……郎君, 您体弱, 不能久近寒凉之物。”
因为身体孱弱,连一汪溪流都算是寒凉之物了。
仙歌眺望远方, 妙真观在山上,这座山历来是踏青游玩的好去处,安定大长公主入了妙真观之后, 前来踏青赏花的游人少了一些,权贵世家的车辙倒是深了几寸。
她向山上看, 只见山茱萸开得正旺, 一串串, 红艳艳, 热烈似胭脂, 旁边的蔷薇也开得正好, 正是它开的时节, 一串串如风流工笔,如写意诗书,天然一股风情, 与不远处的木槿交相呼应,倒分不出那个更漂亮,哪个更鲜艳,不知从何处而来漫山遍野的紫藤花倒是被它们衬得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