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鹿鸣听不下去,怆然起身。三年前,她回家与父亲亦处得并不愉快,她固执地认为父亲独爱兄长,漠视她多年为家庭的付出,心中不平。
那年她离开时,众人相送,她骄傲地向父亲抗议她并非不如男儿,未想,这就是永别。她自回上京后,并未与父亲单独写过一封家信,从此,她再亦未唤过父亲。
山河变迁,命运转换,岁月于他们都是伤痕,内心都历经沧海桑田。
☆、道是无情却有情
池遇日常像影子一样生活在这座府第里,不问世事,不管家事,他在大祈朝并无存在感。然而随着丧礼完毕,池鹿鸣悲哀地发现,他的离世完全改变了这个家族的格局。
沈浮心如死灰,坚持要去庙里修行。池鹿鸣不忍母亲古佛青灯聊伴终身,苦劝无果,极是无奈。最终在众人协调下,双方各让一步,在府中另辟一院以作佛堂,请来一位女师傅,陪她在此念经修行。
偌大的安乡侯府现下人丁单薄,池鹿鸣同样亦不放心访娘他们妇孺两人,意欲将她们及母亲全部携带至上京,以便她可以照管。沈访娘以守孝为由坚辞,池非也更道他是池家当家男儿,自会顶立门户,照顾好祖母与母亲。
继纷乱的家事之外,池鹿鸣更陷入深深的抑郁之中。她年幼遭遇外祖父母相继离世,彼此懵懂孩童,尚不足以理解死亡的意义;她少年时遽逢兄长弃世,彼时她气愤大于悲愤,不及细细思量时即遭遇国破家亡与人生变故,忙于为稻粮作谋,死亡之题暂时封存脑后;如今全家安定平顺,死亡却不期而至,让她猝不急防,难以接受。
她由此心灰意冷,多年在宫廷中的挣扎努力,不过期盼有朝一日能全家团聚,再回少年时代和乐之家,如今已成为再也不可实现的执念了,即使她贵为一品亲王妃,又有何义?
池鹿鸣亦不提回上京,镇日呆在池遇书房里,坐在池遇坐过的椅子里,感受父亲曾经日复一日的生活,反复设想父亲每日所思所想,几乎要陷入魔怔了。
沈访娘忙碌之余,每日过来陪她坐坐。一日,访娘小心翼翼劝道:“妹妹该回上京了,王爷是不可在此久留的。”
池鹿鸣疲累道:“回哪儿?哪儿是我的家?”回上京?她与宝庆王早已呈分居之势,她回去,亦不过是独自空守着一座偌大的王府。她曾经明媚如阳光,以为只要坚韧只要努力,便可获得爱情与家庭。回首一望,十数载过去了,她折腾半生,依然像当年那个茫然的少女,手里依然空空如也。
沈访娘走出书房,见到门口等待的宝庆王,朝他歉然摇头。宝庆王好脾气地摆手示意无妨,也并不进去打扰池鹿鸣,自己走了。沈访娘吁了一口气,这位王爷平易近人,并不如世人所传跳脱无状,亦不知他们夫妻二人究竟为何不睦。
池鹿鸣夜夜难以入睡,每每至东方暨白,才可仓促阖眼。有一日,宝庆王待池鹿鸣醒来,二话不说,将她带到了旧京最高的云雾山山顶的一座不知名的佛寺里。有一位宝相庄严的方丈接待了他们,他面容圆润,眼神坚定,说话和缓,让池鹿鸣心生平静。
彼此见礼后,方丈并不请他们入禅室,当空坐在蒲团上,头顶流云,身感风过,间或有花絮随风飘过,散发着植物的气息,池鹿鸣精神大为放松。她闭上眼,仰面朝天,感受天空、云雾与山风。方丈与宝庆王亦不干涉她,两人互饮茶水,随她自去。
不知过了多久,池鹿鸣睁开眼,跪拜在方丈跟前,急切问道:“大师,人生可有灵魂?”若有灵魂,父亲是否知道她的内疚与忏悔?不等方丈回答,她又问:“可有来世?”若有来世,父亲再世为人是否可以免于苦难?
方丈道:“天道自可轮回,人自□□亡后至再次为人时便为中阴生,可知一切。”
池鹿鸣又问:“我该如何救赎自我?”
方丈起身,示意她跟着,他们走到一石阶处,下有一条溪水流过。方丈指着溪水边一块半浸在水里的石头道:“水自淌过,石亦光滑。”
池鹿鸣仍是茫然,道:“大师恕我愚钝,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方丈朝她温和笑道:“水滴穿石非一日功也,施主且耐心些,一切终会过去。”
池鹿鸣虽仍不得解,但莫名感到了一股宁静的力量,让她不再那么焦躁与不安。此后,三人再未交谈,足足坐了半日,方才告辞而去。
宝庆王却了轿辇,与池鹿鸣穿行山间。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下得山来。是夜,许是累了,池鹿鸣终于得以安睡。
次日,她醒来后,依然去父亲书房。未想宝庆王已端坐在书桌前写字,旁边放满了字纸,想必是已写了好一会儿了。见她来到,宝庆王极为自然地唤她过来:“过来,看这字如何?”
池鹿鸣略为一怔,犹疑了一下,走过去一看,他写的是《妙法莲花经》上的偈语,正写道:常说清净法,而自净佛土。
宝庆王虽有文名,字却实在一般。池鹿鸣失笑,望着他一脸的期待,实在说不出奉承之言。只道:“与我一般。”
宝庆王毫不介意,将笔放下,亦笑道:“不善文者才长于书,我自幼不愿在此事上所费时间过多。”
池鹿鸣气结,道:“照你说来,我父亲因为是武将,不善为文,才去练字?”池遇一笔行书写得虽不顶尖,但在武将中已是上流。
宝庆王一本正经道:“嗯,想来应是如此!”
池鹿鸣不甘心,自去找父亲书法以求证明。她在书桌案头翻着,不想翻到一张字纸,上写着她与兄长二人的名字,其余无字。猝然见父亲遗笔,并不如记忆中刚劲有力,不免悲上心来,忍不住大恸,双手握字纸于胸前,哭泣不已。
宝庆王见她如此,心生怜悯。待她哭个畅快后,他走过去,抽出字条,看过后,即平铺于桌上,细心用宣纸将刚刚所沾的泪水印去。随后又轻轻将池鹿鸣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温和道:“待回到上京,着人裱好,永存身边。”池鹿鸣抽咽不已,不能作答。
宝庆王又道:“我们回王府。”说完,紧紧拥抱住她。
池鹿鸣历经了骨肉分离与生死之痛,亦分外怜惜他。或许,这两个孤独的灵魂都渴望归宿,需要相互依靠与慰藉,彼此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个成长与经历的故事,全文完!
☆、后记
池鹿鸣自回到上京后,闭门谢客,深居王府。她虽因身份所致,不需为父守孝三年,但她念及父母抚育其至自理需三年之久,自己私下依然衣缁茹素,略尽为人之女孝心。
又是一年春草绿,清明到来,池鹿鸣不便回旧京祭拜父兄,按上京风俗可至开灵寺上香遥祭。她不愿兴师动众,仅带了几人轻装简行,且为避过众人,特意早起出行。待她烧香完毕返回时,已陆续有人来到,路上甚有众人相拥之势。
池鹿鸣思念父兄,心情不佳,不欲感受热闹。小满极善察颜观色,立马提议行走小径,再行踏青。上京因属北地,并不如旧京一般在清明之日多雨水,除去祭扫先人,踏青访春确为清明盛事之一。
何从率领大家刻意择偏僻小径而行,离喧嚣处渐行渐远。他们骑马行了半个时辰,随路起伏,渐至许多弯道,过后到一小村庄。此庄位于三山之谷,立于翠绿之中,树木扶疏,空气尤其新鲜。众人纷纷下马,欲在此休整片刻。山村甚小且异常安静,仅有几位村民零星而过,并无鸡犬相闻的热闹。
大家一打听,此三山分别唤作东山、南山与北山,大家哄笑;又知此地名唤长安镇,池鹿鸣直道好名字。她抬眼一望,蓝天白云,深觉此地甚好,闹中取静,最适为隐居。较大都市城廓,唯有此地才宜用此名,长久安泰!
这庄上仅有十余户农家,他们选了一户不甚起眼且稍偏些的农家,欲进去讨些水喝。院内有两位妇人正站着说话,见他们所求,爽快答应,任其进屋自取。池鹿鸣也随行而入,只见院子打理得极有条理,并无蔬果,全是花树,石头小径两边还立有马灯,关起门来倒有别院风采,似乎不像是农家。
她不免对户主有些好奇,看向两位妇人,年轻一位似乎有些眼熟,只是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谁知那位年轻的妇人看到池鹿鸣,吓了一跳,迎上前来,行跪拜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