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祈元帝批折子直到深夜。待一切将毕,孝公公奉上夜宵茶点,祥元帝略微尝些。
孝公公不经意道:“宝庆王今日在宫门口与一个女官说了会话。”很多重要信息就是不经意间被贺公公这样达至圣听的,皇帝与这个最信任的太监已就此形成了默契。
知兄莫若弟,自己这个兄长花名满京城,看似放荡不羁,实则自有分寸,祸乱宫闱他绝对不会,那他要干什么呢?而兄长也知道他这个弟弟,绝不会公开不给他面子。他正是自恃这一点,常常在小事上搅缠,以让皇帝当众难堪为乐。
难道他此举又是为了恶心自己?祈元帝忽然也觉得上天不公,兄长日日花天酒地,自己勤勉为政,还得时时顾忌提防他或阴或阳的小把戏。想到此,他莫名烦恼,起身回寝殿。可怜的皇帝宵衣旰食,他睡不到两个时辰,又得临朝。
☆、莫道此乡多宝玉
次日当差,得知袁尚宫自请出宫,池鹿鸣略为惊讶但也是意料之中。她这位上司为人刻板,又自恃曾为段氏女师,素日与后宫势力不融,无论是皇后派还是贵妃派,皆不满已久。
池鹿鸣本以为自己独善其身可以置身事外,未想她被点为代司其职。她心下知晓,不过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而选她这不相干之人,她太卑微,既无势弄权,也不可拒绝。
在宫中,她仅有梁尚功是为倚靠,遇事多请她指点。梁尚功劝她坦然些,既来之则安之,又道袁尚宫自己向皇后奏请出宫是为识趣。
池鹿鸣嗫嚅问道:“她已年过四旬,出宫能去哪里呢?”
梁尚功淡然道:“她此时出宫,尚能博帝后同情,必不会亏她。”
池鹿鸣想想她家中情况,犹是不忍,但事已至此,她不可再作犹豫与摇摆。她迅速平复心情,朝梁尚功灿然一笑,深深作揖,道:“多谢姑姑提携。”
梁尚功亦笑着挽起她,道:“我等虽是女子,亦能如男子般立于世间。”池鹿鸣被她说得有些激动,兴奋得点点头。她才二十三岁,虽不年轻,但已登一司之首,自浣衣局一路走来多为不易,此刻亦是百感交集,眼前一片坦途足可慰藉。
隔几日,袁尚宫告老还乡被恩准。同时还下发了一道懿旨,池鹿鸣毫无悬念地接管司务局,任正四品尚宫。皇帝并未召见袁尚宫,皇后赏赐了许多财物,于宫内众人来看似颇为风光。
六司众人深谙送神之道,办下丰盛的宴席。袁尚宫虽明知自己不容于众人才致此地步,素日也与她们并无金兰之谊,但她既然选择自请出宫,便是要为自己与家族留些颜面。这宴席,虽是鸿门宴,亦非她所愿,她却不得不赴。
夏季雨后的夜晚,空气并不清新,天空仍有黑云,似乎随时还有暴雨。宴席设在尚朋堂。袁尚宫进入时,自己颇觉可笑。厅里摆了数桌,场面热闹非凡。她扫了一眼,众位司簿司计也都来了,她一向高高在上,此下心中略为意平。虽如此,但她一向高傲,仍板着身子,目不斜视进入厅内。众人皆起身相迎,相邀入座,并一致推为上首。
推杯换盏之间,袁尚宫面色稍霁,与众人似乎也从无芥蒂,相谈甚欢。酒过数巡,袁尚宫放眼望去,觥筹交错之间,煞是孤独。
池鹿鸣忽然觉得无趣得很,给自己倒了一杯,正待喝下去,忽然见对面似乎有人在看她,转头一看,袁尚宫正斜眼望她,目光冷冽,叫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但池鹿鸣也不肯认怂,直起身子,仰头一口喝下,转回头去与左右笑言,左右皆是往日同级,素日关系尚好,现下她又春风得意,固然更是热络。曾几何时,她也学会了这般算计与推波助澜,周旋与各方势力之间,巧妙地加以利用。
宴到半中,皇后派人赐酒,袁尚宫颇为激动,她一生颇好权势与声名,是下也算是一种圆满。及至深夜,酒尽菜光,众人才散去。袁尚宫饮酒过多,已然醉矣,脚步零乱,几欲撞到门框上。池鹿鸣亲送她至房内,着小宫女照顾她上榻才散。
袁尚宫睡至寅时醒来,头晕脑胀。小宫女见她醒了,立马披衣下榻,问她可是要水?袁尚宫问道:“你为何不睡自己房内。”小宫女道:“池姑姑再三吩咐不可离人。”袁尚宫想她虽与自己并不亲密,倒是一向行事妥帖,虑事周全。
次日,袁尚宫离宫。她一向好强,忍不住哭了一场。但事到如今,对此地她亦不再作留恋。她早收拾了行李,唤了人过来,帮她送至宫门,宫外有家人接她。她是北地人,家中尚有兄弟侄儿,多年以来她为家族荣光,尚有权威。她的俸禄与此次出宫所赠,后半生倒也无虞。
行至宫门处,赫然见池鹿鸣立在道边。袁尚宫从车上看到,知她是来送自己,但也不想再与她言话。车轮辘辘而去,池鹿鸣蓦然也觉得伤感。现下自己亦然风光,不知何日又以何种方式出此宫门呢。登台风光,谢幕圆满,行事善终,才是幸事。
池鹿鸣立了一阵,思绪纷飞,但念及尚有一司之事待其安排调配,忙回过神来,朝内廷走去。转过身来,不想差点碰到一人身上,她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致歉。却是宝庆王,正拿着折扇,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知为什么,池鹿鸣有点心虚,急忙向他行礼欲离开。
“还不算太过,尚有几分恻隐之心。”宝庆王居高临下道。
池鹿鸣尤其讨厌他这种鄙视世人的状态,但尊卑有别,她亦不敢反驳,自朝前走去。未想宝庆王竟然跟了上来,与她边走边道:“只盼司簿来日出宫,不下于此。”
此话说中池鹿鸣刚才所虑,她骤然停下脚步,怒道:“不进则退,我何有选择之权?”宝庆王不想她忽然煞住脚步,差点撞在她身上,自己向侧边偏走一步,避过她咄咄逼人的问题。
两人相对无言,宝庆王不甘示弱,摆出一副夫子的架势,教导她道:“女子终当相夫教子。”
池鹿鸣冷哼了一声,不与他多言,转身离去。
她回到司内,内里嬉笑吵嚷。众人见她来了,争相上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原来众人是盘算袁尚宫离去,池鹿鸣将搬入她的屋子,现在叫嚷着要瓜分她屋内的东西。她笑了笑,道自己住惯了原来的屋子,不再挪动。众人更为高兴,一拥而上,分抢袁氏屋内的用具,因她一向讲究,所用之物更为精致高档,大家更是兴奋。
池鹿鸣忽然觉得好没意思,袁尚宫此刻尚未归家,被褥或许都还有温,片刻后,一屋器皿用具就会被瓜分了。再过些时日,大家就不会记得她了。
池鹿鸣想起自己应考女官时,过了笔试后入选时,初次见各位尚功,人人长身直立,梳着一头光滑的发髻,戴着华贵的珠宝,一身威严。那时候的池鹿鸣,从云端跌落后已辗转数年,卑微如斯,觉得尚宫之位是那样的高不可攀。如今,她已是尚宫,此刻竟依然不知前路何在?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中元节到了,是日,宫中照例要派出女官往凌云观超度为大祈立国捐躯之英灵,并慰问英烈遗孤。往年此事都是袁尚宫揽下来,她一向爱抛头露面,且自恃身份可代表皇室。此差事亦非美差,并无人争夺,故今年照惯例仍由尚宫局主持,当然也就落在了池鹿鸣身上。
池鹿鸣不禁苦笑,袁尚宫代后宫祭祀英灵还说得过去,她本是北地人士,且为将门之后;而她,池鹿鸣,一介南人,且为大祥朝武将之后、皇室姻亲,由她去祭祀这算什么事。然而事到如今,她亦不能推脱,否则,更是不敬,大有异心。
至七月十五日,池鹿鸣斋戒后,换上素服,率一行人先至存孤堂,送上后宫各主所备礼物,多是衣物、糕点、绢帛、银子等,又与众位孤儿呆了一个时辰,问问读什么样书、饮食如何,应答者多为遴选出来的伶俐乖巧者,皆应对得体,极是感激皇恩浩荡。池鹿鸣甚觉无趣,陪他们用了些午膳后,又往西郊的凌云观而去。
至观中后,她打头奉上各色祭礼与祭银,又亲手折了一盏河灯,以示后宫之意。待各等事务交接后,她有些乏了,也不耐烦人陪伴,示意自己四处走走。
观中因要在此日超度亡灵,故在偏殿中摆满了灵位,池鹿鸣上前细看,每个灵位上皆列有姓名字号、籍贯年庚等,廖廖几语便是一生。一路看过去,她心情愈加沉重。众牌位多为少年,仅有数位将军年过而立,或居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