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指定了一位管家,这位倒是宝庆王的旧人,是他乳母的儿子,年龄比他略大,正当盛年,虽不是十分精明能干,但极是靠得住,且自知才能有限,很是谦逊,并不借王爷身份狐假虎威。这倒让池鹿鸣有了好感,她自幼生在大家宅院,后又在宫中多年,深知各方势力盘恒交错,不可能因个人喜好用人,只能因材善用。
这个差事比她预想的复杂烦琐,她与管家先将男仆人进行整编分工,各处暂指定一人管事,由管家统领;又将婢女初步进行分工,各处亦暂指定一人管事,整体由她统管协调。整理了三四日后略成条理,其间她细细观察各人行事为人,暗暗记下。
至第五日上午,长史陪着宝庆王来看新王府进度,众人皆屏声静气,唯恐差事不妥招责。宝庆王一一走过,处处细看,但并不轻易评点。过后唤来管家,说了一些不满意之处,但再三叮嘱他改过即好,不必苛责下人。
及至见了池鹿鸣与众位宫人,他戏谑道:“皇后真是善于调理人,亦对本王甚好,把如花似玉的宫人都送来此处了,不知皇帝允否?”这是调侃池鹿鸣给他选的那六十名姿色各异的美人,池鹿鸣见他说话如此不羁,略微尴尬,此话不好接,她干脆沉默不语。池鹿鸣在宫中时日已长,深知言多必有失,凡遇人语出不善,她并不针锋相对,仅以沉默应对。
宝庆王又与她道:“池司簿甚是辛苦,不如在此间腾一处暂作休憩,免日日来往辛苦。”这是体贴下人之意,池鹿鸣连忙道谢,称不敢打扰。管家亦诚心劝她暂居此间,省得日夜奔波。但池鹿鸣甚觉不妥,依然不应。
宝庆王见她坚辞,盯着她问道:“你怕什么?这么多美人,本王尚不及顾,你姿色一般,不必恐慌。”
池鹿鸣不想他说话如此直率,还讥笑她容貌并不出众,几欲气绝。她固然不如黎海棠那般倾国倾城,但并非他口中的姿色平平。她面色微变,顷刻又归于平常,微笑回道:“奴婢尚无资格宿在此间。”
宝庆王细细观察她表情,只觉好笑,见她如此回话,继续笑她:“池司簿是皇家之人,皇宫都住了多年,莫非是嫌王府庙小?”
池鹿鸣见他言语无状,纠缠不清,不再与他言,勉强寻了个由头退下了,她步履之疾,简直可谓是落荒而逃。宝庆王见状大笑,池鹿鸣更为恼怒。先前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可见他传在外间的声名并非讹传,空穴来风,未必无音。
次日下午宝庆王又来了,池鹿鸣见了他头皮发麻,又不敢不去见礼。幸好今日宝庆王似乎换了个人,并不与她调笑,只是正常问了些差事,就去了。池鹿鸣松了口气,这位王爷行事不定,叫她担心吊胆。
又一日,宝庆王于午膳前来到,东看西看,似乎并无要求,但亦不去。他至午膳时亦不去,叫厨下众人好生紧张惶然,手忙脚乱为他开出一桌特别筵席。他亦不拒,就在尚未完全整理好的王府进膳,并不嫌弃。
宝庆王叫管家与池鹿鸣与他同席,二人皆不敢应。他叹了口气,对管家道:“我一直唤你阿兄,现下反倒生疏了,无趣。”饶他是这样纡尊降贵叙旧,管家亦不敢应,仿佛这不是赐饭而是赐毒。
他转而又对池鹿鸣道:“你亦如是?”池鹿鸣倒不是畏惧他,只是她极是不惯与上位者进膳,她平素当差已不得自由,不想再让渡自己这点可怜的时间。她委婉拒道:“奴婢不敢僭越。”
宝庆王道:“无趣,你们用罢。”说完,不用饭径自走了。管家与池鹿鸣面面相觑,管家道:“倒便宜了我们。”池鹿鸣笑了,她倒乐于享用这些精心烹制的美食,尤其可以自在放肆,不需应付他人。
其后宝庆王皆未再过来,至第十日,池鹿鸣已选定了内府管事,与她细细说道了许多。至于下人们,她未再作调整了,还是让新人选拔为好,她不便越俎代疱。她在此碌了十余日,已初步理顺。新开王府必有一个磨合适应期,这就不是她能指点干涉的了。
至下午,池鹿鸣已基本交割差事,不再管事了,只待到了时辰就回宫复命。宝庆王这几日倒未再来了,池鹿鸣快去前,长史过来传了王爷奖赏。长史与池鹿鸣道,不必再带入宫,请池鹿鸣给个地址,他们自送到府上。池鹿鸣诧异,这是什么奖赏,竟不便带入宫中?她欲要推脱,但长史坚持。无奈之下,她给了沈宅的地址。她不知道宝庆王又会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只盼不要让她难堪,甚至受责。长史见她担忧,劝慰道:“无妨,池司簿放心,你差事当得王爷满意,皇后只会高兴,不会责怪你。”
池鹿鸣想了想,鉴于宝庆王特殊身份,估计无人会为这些事找碴。她坦然告诫自己,大方地接受亦是一种自信。
池鹿鸣回宫复命后,皇后奖赏了她,说宝庆王夸奖了她,也给她赐了恩赏。袁尚宫未作任何表示,仿佛池鹿鸣从来不曾出去当过这次差事。
过了一个月逢休沐日,池鹿鸣依然出宫去沈宅。她好奇宝庆王的恩赏是什么,她猜左不过是绸缎首饰,但求这位性格不定的王爷不要赐予她什么逾矩之物,不为她招祸才好。
及至归了沈宅,王府送来的是一个沉重的木箱,沈宅老仆并不敢打开,就好生收在库房里。池鹿鸣亲手打开一看,真是哭笑不得,竟是满箱黄金白银。这赏赐够丰厚,却亦够庸俗,并不似宝庆王这等风流才子的手笔。
不知不觉中,池鹿鸣有了异样的感觉,朦胧感知到宝庆王待她有些不寻常,但他那种身份与声名,还是不要沾惹为好。池鹿鸣觉得自己还是不好直接收下这黄白之物,否则自己亦流于俗气。然而此礼无论贵贱都不好退还,池鹿鸣想了想,还是归流同源。她拿出一锭给沈府老仆作为酬劳,请他将此物分成若干份,让不同之人化名捐给藏书楼,以支助家贫而好书之人。这是宝庆王的银子,还是用于他所重之事才是适得其所。
☆、未妨惆怅是清狂
池鹿鸣料理好了宝庆王的赏赐,出门去找丘原。她好不容易休沐三日,自是要去寻求她的精神之源。丘原自去岁调入刑部,差事忙碌,两人虽皆在京城,且池鹿鸣在宫中尤其不自由,故两人实则难得一见。
不想丘原今日又领了差事往城郊去了,池鹿鸣在他们二人约定之地,刑部对面的汝家茶楼空等一日无果,怏怏不乐地回了。次日一早,她兴冲冲再去,百无聊赖又等至午间,仍未等到朝思夜想的良人。她独自一人本就异类,颇引人注目,不好意思再坐,结账出去了。
池鹿鸣心里隐隐怄火,她不愿回沈宅呆坐家中,宁可胡乱走走以排解心中烦郁。她在街市闲逛,找不到可以久留之地,她抿了口气,想找一个平息自己躁郁之气之地。忽然她想起藏书楼,她打算去看看。
上京的藏书楼并未在偏僻雅静之地,立于城中,与太学相邻。这太学的前身是上京原来的州学,当时倒地属偏静,现下因上京成为都城,城郭扩大,此处现下亦不为偏僻了。于闹市中设学设书楼,倒是有趣。或许有心读书之日并不需特别场合,于闹市中又得知世情,更有益于读书致用。
藏书楼未如祈元帝要求那么宏伟,然而这并非宝庆王说服皇帝之功,其中缘故是因堪舆家选定太学相邻之地造楼。此处现下繁荣,无多余之地可以扩展。但祈元帝誓把藏书楼造成上京宏伟建筑,不能求大,则转而求高,一昧求全城最高。据闻宝庆王讥笑,远望莫若是十八层宝塔。
池鹿鸣今日并无心进去看书,她在外转了转,心情开阔了许多。她又转去了与藏书楼相邻的太学,从外观看,房屋古朴,端庄大气,沿袭北地建筑一向的粗朴大气。
见此,池鹿鸣莫名生出一种遗憾,若她生为男子,或许亦能入太学、行天下,而不是困囿于此。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声音,竟是宝庆王车驾。池鹿鸣不想在休沐日遇见贵人再卑躬屈膝,宝庆王已然看见她,见她没有过来见礼的的意思,叫人唤了她过来。池鹿鸣不知为何她戴了帷帽,宝庆王从何能认出她来,只得与他见礼,宝庆王随口相邀:“一同进去吧。”
池鹿鸣跟着宝庆王进入太学,这太学内里风格与外形迥异,竟是一派江南之风,花木扶疏,亭台阁院,小桥流水。池鹿鸣愕然,莫非这就是祈元帝念念不忘的南北互融?下多揣摩上意,未免画虎不成反类成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