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在我看来,城里那些人之所以如此,跟城中掌权者的一系列举措脱不开干系。就拿进城后最可恶的卖妻卖女之人来说,很多人原本并非赌徒恶棍,迫于钱财之困,选了这样一条来钱快的捷径。这是他们走向恶的第一步。官府在这期间非但没有为他们提供一些更为合理的赚钱途径,反而不断批准商家开设青楼,变相鼓励他们这样做,此为官府之罪一也。
道德的底线崩坏过一次,倘若未遇阻拦便会接二连三,直到毫无下限。那些人通过卖妻女获了利,既没有刑罚干预,也没有道德谴责,平白尝到甜头之后,他们便向着作恶迈出更进一步——用妻女的卖身钱去吃喝嫖赌,没钱了还再去找已经被他们卖掉了的妻女索要。这些人固然可恨,可纵容他们走到这一步的帛州官府才是罪魁祸首!”
屋内一片沉默,有那么一瞬间韩固觉得自己竟然有些被说动了,但紧接着他就记起了自己是如何从满怀希望地为民请愿,到失望至极以致每日行尸走肉般混日子的过程,心头燃起的那一点点火苗被狂风一吹便再无踪影。
“就算云小姐说的都对,但人已经堕落到这份上了,我不信他们还能改过自新。”
对于他的质疑,那位云小姐仍旧气定神闲,甚至有心情执起茶壶徐徐为他续上一杯水:“韩将军不用急着做决定,这些人究竟还有没有行善的可能让我们拭目以待好了。”
黑暗中,韩固坐在石阶上,回忆着当日的场景。那杯由云小姐亲手给他倒的茶他到最后也没有喝,从茶楼离开之后他打定主意不再跟徐家和与徐家有牵连的任何人往来。毕竟当一群人在污秽的环境中待久了就会渐渐习惯,无人觉得臭,可这时若有个人从外面走来,带来一缕清风,便会衬出自己身上那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并不是件什么愉快的事情,尤其是那缕清风根本不足以荡清秽物,除了徒增烦恼没有半点用处,还是不要再见得好。
那时韩固是这样想的,没想到三个月之后,那位云小姐当真在城里掀起了一股行善积德的风潮。
“怎么样?韩将军现在还觉得这座城已经烂到骨子里,由谁来掌权都一样吗?”
那是韩固第二次见那位云小姐,两人没有提前约好,恰巧在一条有人施粥的街上遇见。这个“恰巧”也许只是对他而言,对方说不定是特意在等他。
这次陪在云小姐身边的不是她的表哥徐文佐,而是一名女子,韩固此前也在通缉画像上见过,但如果对方不是跟云小姐站在一处,他未必能想得到眼前的陌生女子跟画像上的平章太子遗孤是同一个人。
“云小姐应该很清楚,这些行善的人里有多少是真正出自内心善意而作此举动的?他们不过是为讨好花魁和跟风罢了,能持续得了多久?”
和上次一样,云小姐没有反驳他,彼此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错身朝着各自的方向离去。
说实话,那位云小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无论那些行善的人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城内外的饥民确确实实从中得到了实惠。
可这远远不够,云小姐做的这些充其量不过是往一潭死水里扔下了一颗石子,待波纹荡尽,死水仍旧会变回原来那潭死水。
韩固原本是这样想的,他以为发动富人们施上个把月的粥已是那位云小姐能做到的极限,万万没想到仅又过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掌握了除帛州官仓以外剩余一整个州粮食、哄抬物价并从中获取巨额不义之财的袁氏商行竟差点毁于一旦。
城中寻常百姓或许不清楚,但他已从友人那里听说了,这背后的推手正是那位还被挂在通缉告示上的云家小姐。
“你说这传得离不离谱?她一个女人家,怎么可能做这么大的事嘛!”
那位友人说起传闻时十分不以为意,认定传闻有误,可韩固不这样想。那个人都能把城中荒唐成性的人煽动去做了一阵子好事,别的事放在她身上也不足为奇。
尽管他跟那位云小姐总共只见过两次面,这却是一场长达近半年的劝说谈判,对方无论是毅力还是手段都让他感到敬佩。半年前他完全不信有谁能让这座烂透了的城好起来,而现在……
“如果你自己都不肯给自己一个看见光明的机会,又怎么能怪这世间没有光明呢?”今日早些时候,那位平章太子遗孤找上他,向他转达了云小姐的话。
“我们不需要你亲自动手,只要你给我们创造一个机会。如果败了,那也算我们为救这座城尽过力,死而无憾,但如果我们胜了呢?”
韩固有些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能为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执着至此,不,其实他懂,他在早年刚参军那会儿也有过这样一腔热血,只不过见过的失望太多,逐渐被消磨了而已。
所以她们真的能做到吗?方才平章太子遗孤是从房梁上下来的,而从他进屋到人家现身足有半个多时辰,他完全没发现梁上有人,可见人家功夫不弱。
那便如她们所说试上一试吧,人家已经向他展示诚意与实力到这份上了,他没道理再袖手旁观。
于是今晚他以汪刺史的名头约了赵统军在军府议事堂见,赵统军并未起疑,最近袁氏商行的火就快要烧到他们身上了,要是袁氏商行一倒,他们可就少了一大重要进项,是该好好合计一下。
赵统军如约而至,韩固放了霍岚进去,又寻了理由私下调走值夜的军士,现下这军府大院空空荡荡,就剩他们三人。
打斗声持续了很久,久到韩固把这一切来龙去脉在心里品咂了好几遍,背后房门里的声音还未停歇,于是他不得不再想些别的,比如屋内的局势究竟如何了。
赵统军能高他一级当上统军,靠的不光是会钻营人脉,手上确有真本事。他身材魁梧高大,一双手掌蒲扇似的,韩固曾亲眼见过他徒手裂石。
而那位平章太子遗孤看着虽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娇弱弱,但跟赵统军一比光个子上就矮了个头,整个人都小了一号,要刺杀赵统军谈何容易。
这让韩固不禁开始琢磨要是今晚刺杀失败他该怎么办。里面打了这么久,就算平章太子遗孤没有杀死赵统军,赵统军应该也受了不轻的伤。届时他会补上那一刀,并销毁刺客的尸体。
再之后呢?
他会带着手下死忠将士们逃去别的州吧,刺杀失败,说明那位云小姐并非算无遗算,就算拿下汪刺史,她也无法带领帛州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自己替她顶下这桩刺杀赵统军的罪名,也算对得起她这段时间为劝他反水付出过的努力了。
希望不要走到这一步……
门后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韩固抹了把脸,起身点燃火折子,右手贴到大门上。
决定全帛州和他本人命运的时刻就在这一推门之间。他闭上眼,几息之后复又睁开,这次他没再犹豫,径直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厅内正上方的匾额掉到地上从中裂开,桌椅摆件更是碎了一地,赵统军就躺在一大片四分五裂的木头块中,身上满是伤口,一柄匕首稳稳插进了他的胸膛。
赵统军尸身旁,平章太子遗孤浑身是血,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对手的,除了没有那道致命伤,看着没比赵统军好到哪里去。她正背靠柱子平复气息,似是察觉到韩固打量她的视线,抬起头朝他伸出手来,脸上染了血的笑容肆意张狂。
“欢迎加入我们的阵营!”
多年后,须发皆白的韩固依然记得眼前这一幕,站在血泊中的女子仿佛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于她的神奇力量,他情不自禁朝她跪了下去,深深笃定这一定会是未来的天下霸主。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当晚,韩固秘密调集心腹将士兵分两路,一路包围刺史府,将还在沉睡中的刺史大人从他第十三房小妾床上拖了下来,另一路则借用赵统军的印信召来他的死忠下属,这些下属们不知赵统军已死,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韩固的人马一网打尽。
清晨,百姓们从梦里醒来,各自打着哈欠走出房门,全然不知仅一夜之间帛州已经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说的大招就是——我要在今天完结这篇文了!还剩下一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为了不让大家太震惊,我想了一下还是分两章发吧,先发这章,下一章晚点写完了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