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的,都是一些生面孔,那些她认识的人,都已经不在。湘,碧,寒洲,宁凉,流……他们都去了哪里,她并不清楚。而这些她并不认识的人,似乎也不怎么太熟悉她。
敏锐如她,是从大家对她的态度中,察觉出来的。不冷不热,刻意疏离。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从那些人的眼里,看到了对她的怨,甚至是,恨意。
这几日,只有一个人她见的最多。她叫沁,看起来只有一百三四十岁的样子,却已是变了身。饮食起居,一日三餐,她都将她照顾得很好。
她的眼里,有着纯净的光芒,偶尔没有事做的时候,她也会一个人独自发呆,潇分明看得出她眼角眉梢间的那缕清愁。是啊,一个动过了感情的人,是决计不会再无忧无虑了。
就像她,虽然是为了复国忍辱负重,然而,也是因了一个人,她愿意不畏艰险孤身前行,所做的努力,动力皆是源于他。
如果不是*亡*国*,如果不是奴役,他们的人生本来会完全不一样吧?海国的子民,本来应该是海洋的宠儿,蓝天下自由自在的长风。他们居住在镜湖深处的珊瑚宫殿里,在碧落海的七色海草里歌唱和嬉戏,无忧无虑,有着千年的生命,只为爱而长大。她和他自小一起耳鬓斯磨的长大,成年后为谁而变身,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
她知道他身上的重担,他是海国所有人的希望,承载了太多的希冀。同时,因为他孤绝的性格,也饱受了太多的争议和压力。可是只要自己能为他分担哪怕一点,就算不能时时看到他,那些美好的回忆和过往,都足以支撑她在暗夜里前行。
为了他,她宁愿涉足那个最为危险的地方。看似歌舞升平,可那浮华背后是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想着那些曾经甜蜜的过往和后来不能时常相见的痛意,潇的心,不再如在星海云庭那般冷硬不动。那些逢场作戏在她看来,唯一的价值,就是为了能够让他,带领每一个海国的子民,当然也包括她,重回碧落海。而这,已是莫大的动力。
“你也拥有着平凡人的感情和脆弱,可是你要坚强,甚至是冷漠、无情、铁石心肠……”她依旧记得,在她结束受训后前往星海云庭之前,那个男子对她的告诫。她所有能为海国所用的能力,几乎全部承袭于他的训导。
“沁,”她轻轻叫了那个鲛人少女的名字。“你知道……”顿了一顿,她还是问出了这几日困扰她的问题,“你知道我是如何回到大营的吗?”
沁望向了这边,对她微微笑了笑,摇摇头——她不知道。沁是个哑巴,并不会对任何发问有什么回应。潇本寄希望于她会写字,能把她所知道的,她又想知道的事情告诉她。然而,她并不知道。抑或是,可能是她不便对自己言明吧。
是夜,潇独自一人在院中坐着。小院里有一架藤蔓编织的秋千,触手所及的地方,已经被打磨得很光滑了,座上也铺了一层柔软的绒垫,十分暖和。
是谁送了我一架爱的秋千
看蓝天白云在眼睛里倘佯
月光和星儿在眸子里晶亮
悠荡里追逐清风的凉爽
晃得声声笑语是那么欢畅
童心里把所有的快乐张扬
只为偶尔曾经言语里的追想
姹紫嫣红里看见所有的过往
都在这幸福的给予里悄悄张望
且将心意悄悄珍藏
也在今夜的此刻
独自并快乐地歌唱
潇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歌谣,她是最喜欢秋千的,喜欢它带着自己在风中徜徉,凉风扑面的感觉,也喜欢忽上忽下之间,心跳加快的感觉。更喜欢的,是在自己的身后,有一个人陪她一起说笑,保护她的感觉。
她从来都是安心的,那人可以把她推向更高处,可是无论她被推向多高的地方,他都会关注着她,哪怕掉下来,他也可以在她惊呼未至的声音中,第一时间接住她。
可是,为何长大了以后,再没有童年的快乐了呢?潇暗暗笑自己,已经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她的性子早已越发沉稳,可是心里对那些象征着美好和梦幻的物什的喜欢,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会因为难得,加倍珍惜。
正自想着,秋千的绳子仿佛受了力,微微晃动了起来。背上也有一阵柔和的凉意,推着她,护着她。潇惊喜得差点从秋千上掉下来,回首之时,身后男子一袭白衣,端正如神,俊美似妖,飘逸似仙。月光笼罩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光,隐隐闪现着,如梦一般迷醉。他对她微笑了起来,那笑容虽清然,却依旧可以融化这冬日里微凝的初雪。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过来的,作为复国军的战士,她一贯保有着高度的警惕性,为何今天?也许,因为这里是大营吧。果然,家才是让一个人的心安之处。
苏摩“看”向她,感受着她自持的雀跃。他一手握住秋千绳,一手轻轻推着她的背。这样轻轻的摇曳,潇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梦境一般。她还记得,小的时候,她每次都会把秋千荡得很高。如今,她只敢坐在上面以极小的幅度摇晃着。
人长大以后,就会害怕很多东西。怕高,也怕那忽上忽下带来的心跳加速。而那些年,她喜欢的,追寻的,正是那种刺激的感觉。那时她还年幼,也有着他的纵容。
现在,他依旧是纵着她的,只不过他的纵容换了一种方式。这样的纵容比之从前,变得不那么明显,不那么激烈,很温柔,让她如沐春风,却依旧能够体会得真切。
眼下正处于*亡*国*时期,有明月清风相伴,这片刻的安宁仿佛是上天施舍而来的。
月影西移,她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他缓缓俯身蹲下,抬手轻放在她的膝前,稳定着她的手臂和秋千绳索,看向她的眼底:“潇,你可愿与我去一趟苍梧之渊?”
她先是微微愣了一下,这个消息对于她来说,也的确是过于震撼了。“少主……可是要释放龙神?”
苏摩点了点头,潇垂眸。她又怎会不知,龙神被后土之力镇于苍梧之渊,以少主的力量前去自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是以自己的修为……她并非不敢随行前往,只是此事过于重大,又太过于突然,让她一时难以接受。若能释放龙神出渊,便是要她以身为祭,她都是无怨的。可是,少主不能有事。尤其,一定不能因为自己。
彼时,他坚实如玉的手指微凉,层层透过她膝上的裙衫。
潇定了定心绪,再抬眼之时,对着苏摩展露出笑靥。她知道,他是看不见的。可她相信,他能看得见。“潇自是愿意,随少主一同前往。”
苏摩起身,拥住了眼前的鲛人少女。不知是由于过度紧张还是入夜的寒意,他感受着她身体微微的颤栗,“放心,我们一定能够平安迎回龙神。”
“嗯。”她回抱他,轻声。
半晌,她幽幽开口:“少主,临行前,我是否可以见一下汀?”
潇明白此去凶险万分,自己能否活着回来都是未知。如果有什么万一,许是最后一面也未可知。汀是她唯一的妹妹,初入帝都之时,汀还小。将她留在大营,也是可以避免很多外界的艰难。
而现在,听说她已经是第三队的队长,自己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潇很骄傲,她能够有汀这样的妹妹。然而,姐妹多年不得见,心上不免伤感。这几日在大营里,没有看见她,心知她一定不在大营。
苏摩环抱着潇的手臂,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尽量以最为平和的语气去安抚她的情绪。“汀还在桃源郡,执行一项秘密的任务。此刻是抽不开身回来的,不如待她完成这个阶段的任务吧。”
潇心知,相去千里,能够在出发前见到汀的可能性是极小的。她也只是一问,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没有见到汀的好处是,她可以不必再害怕自己一瞬间的软弱,她可以安心去赴一场险境。
“潇,”苏摩的声音自她的顶心响起。“能不能再为我跳一次舞?”
潇抬头,看向眼前白衣胜雪的男子,一时,竟是无言。苏摩平素常穿黑衣,今日为何一改往日的习惯?这是在潇的记忆里,第一次见苏摩穿白衣。诚然,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