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众人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一波又一波攻击,杀得他已经麻木;六翼刀法威力全展,连不可一世以虐杀为乐的三罪首也被他一刀斩去头颅。
未及喘息,第二拨第三拨追兵掩杀而至,羽人心中焦急,渐渐失却冷静,被迫边杀边躲,体力流失,身上四处见红,不知不觉间离罪恶坑越来越远。
手已握不住刀,仰首四望,惟有森然密林,辨不清方向。
捂着受创的腹部跌跌撞撞本能往前闯,终于被一条碗口粗的老藤绊倒,挣扎着,挣扎着,却是力不从心。
“这里有血迹!就在前方,大家快上!”
喊杀声在不远处响起。
羽人枭獍艰难喘气,借肘部发力往前蹭了一点距离,意识已是昏聩不清。
恍惚间,仿佛看到一名玄衣人转着烟管从密林中闪出,一双黑瞳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神情冷冽如鬼。
……
噩梦。
连续不断的噩梦。
梦见阿娘的鲜血不停歇地流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一汪血池将自己淹没。
梦见阿雪的手脚被人一刀砍下,凄厉惨叫,半死半活,最后在罪恶坑众人的嘲骂声中流尽鲜血而死。
阿雪,阿雪……
无意识的呢喃,在梦里不断呼喊。
可怖的血红弥漫梦境,心跳紊乱,几近窒息,热量从浑身每一个毛孔流逝。
啊——
入目一片刺眼白光。
“醒了。”
男子一身异族服饰,平淡地陈述现状。
“你已昏迷半月,好在内伤痊愈泰半,接下来按时换药即可。”
羽人身体还虚弱着,却往床内移动了些,满眼提防与对方相视。
朱痕无语地看着少年警惕的举动:“喂喂,你对恩人的态度未免太……算了,我不是坏人。你叫什么名字?”
羽人僵了一下,垂下眼帘不答话。
朱痕有点挂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很凶神恶煞吗?”
沉默许久,才听得一句:“羽人枭獍。”
“羽人枭獍?嗯,怪名。”
朱痕念叨几句,转身拿来药碗:“这是某人特意为你调配的药方,对你的伤势很有效,趁热喝。”
羽人闻言,抬眼打量他半晌,方才小心翼翼接过药碗,犹豫一会儿,毅然仰头一口灌下,浑不曾发现朱痕一脸敬佩的表情。
药汁入口,眉头立刻狠狠皱起来。
朱痕适时递来一颗糖:“小看那个人的恶趣味是要吃苦。”
羽人不吭不响把糖含在嘴里:“……这是什么地方?”
“西苗。”
“西……苗?”羽人睁大了眼睛。竟然跑了这么远?
朱痕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听闻你被人追杀,怎样一回事?你怎会逃入西苗地境?”
听到这个问题,羽人的情绪再度陷入最低点。
他无法回答,无法面对,然而有件事他却不得不去面对。
阿雪,她还在罪恶坑。
她放走自己,不知道会被如何惩罚。
所以,他必须回去。
眼看少年猛然坐起,朱痕诧异道:“你要做什么?”
羽人低着头:“多谢你的照顾,我……我还有事必须去做,救命之恩……若有机会一定相报。”
说罢就要下床。
朱痕额角一阵抽疼:“喂,以你现在的伤势,要去哪里?”
何况已被慕少艾锁了功体。
“我必须去。”
“你……”
正僵持间,房门洞开。
“哟,坏人来了。”
朱痕回首一望之下,松一口气。
“朱痕,这句话有违事实哟。”黥面人笑起来,却冷冷的。
待到另一来者摘下兜帽,朱痕刚放下的心立刻被吊到嗓子眼儿,素来雷打不动的脸上出现一丝龟裂:“忠……”
“嘘,噤声。”
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脸笑眯眯。
朱痕连声音都抖了:“慕少艾,你怎会将他带到这?!”
……那可是堂堂忠烈王笏政!!!
如今翳流与中原势如水火,这老头子居然还敢跑到西苗来!!!有没有自觉啊!!!
慕少艾也颇无奈地耸耸肩。老王爷玩儿脾气谁能坳得过,他也得仰仗忠烈王府继续进行计划听从调度来着。
“呵呵呵,让我看看,哪一个是羽人枭獍?”
笏政摸着自己的山羊胡,挺着胖胖的啤酒肚往这边走近,依旧一脸没心没肺的慈祥笑容。
朱痕很想骂一句呵呵你个鬼。
从刚才开始就在戒备的羽人枭獍忽然被点名,心中一惊。
“哦,就是你啊,少年仔。”笏政不客气地挤开朱痕,直接坐到床边:“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目睹少年露出惊慌的表情,笏政仍然摸着他那把山羊胡:“我问你几句话,你要老实回答。”
老者慈祥的外表与严肃的口气毫不冲突,羽人不知为何,顺从地点点头表示配合。
“你不是故意,对吗?”
羽人握紧了拳头。
“不是。”
“你也并不喜欢滥杀无辜,对吗?”
羽人双肩微颤,用力摇了摇头。
“那,你想重新开始吗?”
羽人迟疑地抬头看着他。
笏政保持着慈祥的微笑不动声色将羽人从头到脚打量几番,多年阅历足够让他看穿这少年的本性。
羽人依旧无法回答,但笏政已经知道了答案。
“罪恶坑那边,我会设法协商。想必目前的狂龙不敢不卖这个面子。”
还在愣神的羽人忽然反应过来:“我的小妹……”
“哦,你还有亲人在世?”笏政沉思了一会儿:“我会一并过问,当下你先以自己身体为重。”
羽人却摇头:“我要去接她,她不能留在罪恶坑……”
“自身难保,如何救人?”慕少艾终于忍不住开口,因多年扮演认萍生,言谈间带着认萍生式的冷静盘算。
“我……”
“好了,待王府与罪恶坑知会过后再说。羽人枭獍——”
羽人转眼看着这位老人。
“枭之一字,戾气太重。我不认为你好杀,枭獍非獍,今后改名为羽人非獍吧。”
一时间,羽人枭獍完完全全愣住。
下一瞬,无法克制的心悸袭来,他赶紧扭过头,强行压住眼中阵阵酸涩。
自从十天前地牢里发生那件事,孤独缺直接无视狂龙的禁闭令跑出地牢整日饮酒揍人,醉一天醒一天胡混到现在。
他实在不愿去回想那一天的惨状。
好好一个丫头片子眨眼就变得不人不鬼。
还偏偏让他目睹全过程。
幸好废儒及时赶到把人拎走急救,他可不乐意再看。
风千雪和羽人枭獍长得还是有几分像,不过看起来没羽仔那么沉闷愁苦的感觉。
那天她皱着眉头一口咬开瓶盖的样子倒是很像羽仔了,做的事情也惊心动魄。
孤独缺蓄势待发,却见她并没有服毒,反而将毒液倒入面前狱卒留下的水罐子里。
毒液被稀释冒出丝丝缕缕白烟。
风千雪表情很平静,却有那么一丝拉壮士断腕的感觉。
孤独缺大感不妙一掌劈开铁栅栏冲过来时……那丫头已经拎起水罐直接朝着脸上身上泼了下去。
孤独缺也算是刀口舔血摸爬滚打活到今天的老江湖,见过的好事坏事怪事丑事多了,却也真没见过一个姑娘亲手毁容的。
奇诡□□即便被水稀释多倍依然效力惊人,等孤独缺从震撼中反应过来,风千雪好端端一张脸已毁了一半多,被腐蚀的血肉不断变形、扭曲、冒泡,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的毒水还在滋滋作响。
把守地牢的几个妖道角听见响动进来查看,一见这场面都吓得魂飞魄散,嚷嚷着鬼啊鬼啊就要跑路,孤独缺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一个,打发他们去汇报罪首,顺便把废儒找来。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孤独缺走到风千雪旁边蹲下,想说点儿什么,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儿。
“哈,想我月不全孤独缺活到这把岁数,也会遇到这种事情。很伤眼,很刺目,很没面子!”
——居然眼睁睁看着这事儿发生,没来得及出手,确实很削面子。
回答他的是一阵痛苦抽气声。
“啧啧……我讲丫头,你也真下得了手。”
“好……说……”
痛归痛,风千雪却清醒得不得了。
“哇,有骨气,你就不怕没人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