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桑那日,不是你我第一次重逢?”怪不得后来我每次见到真正的静姝,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原来那本就不是一个人。
她笑着接道:“是我初次以真身与你相会。”
我沉默下来,回想过往点滴,只恨我实在愚钝。当年灵火一事,我就将静姝错认成了阿笙,而今,又将阿笙错认成了静姝……
还以为是久别重逢,未曾想是朝夕相伴。
我眼中泛起涩意,连忙一转话锋:“你不喜欢伏清?”
那时她总是对我说什么,她夜观天象,我与伏清,缘分浅薄,孽字当头,是凶象,
还说什么,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即便我再愚钝,也能意识到,她对伏清并无好感,甚至存了敌意。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阿笙始终觉得,你与云杪哥哥要更合适一些。”她拨弄着辫子发梢,神情愤然,“他不舍得让你伤心,可那截死木头就不一样,剜你的心、取你的血,还总是让你难过。”
语罢,她扁了扁嘴:“我不希望见你难过。”
泪水就快决堤,我连忙仰起头,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你别这么说,云杪已经有了归宿,至于伏清……他现在对我很好,你不要担心。”
“怎会如此呢?”她面露不解,情绪跟着低落下来,“云杪哥哥这么喜欢你,喜欢到眼里容不下他人的影子。你与他,应当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往情深容易,两情相悦却很难。”我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这其中因果缘由,只能含糊其词地带过。
阿笙似懂非懂,却也不再追问,道:“但凭哥哥心意。这些事,旁人确是无权过问。”
若换作是以往,她许是要说什么,我不管我不管,你定要与云杪哥哥在一起,诸如此类话语。
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她真的长大了许多,已不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妄为。
我既怅惘又欣慰,想再揉一揉她的发顶,手却自她面容穿过,毫无凝滞。
见抓了空,我这才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她身形已逐渐变得透明,不需多时,便会消散殆尽。
她要走了。
她要走了?
不可以,这太匆匆了。我二人相见,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到,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我跪坐在地,隔着虚空,贴着她的轮廓,源源不断地向其中输送灵力,想将她留得再久一些。
阿笙讶然于我的举动,低下头,也发现了自己的异样。
她不若我惊慌,反倒十分释然,还能笑着问我:“哥哥,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记得。
彼时她还化不成人形,因半妖之体遭逢羞辱,正巧被我撞见。我本无意插手此事。对方人多势众,我又势单力薄,为了个萍水相逢之人,实在没必要强出风头,只会惹得一身腥,讨不着任何好处。
我向来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在、快意。
当时为何会救她,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罢了。
怎会让她……记上这么久呢?
“自你救我的那时起,我便已与你命运相连。千秋未改、生死不渝。”
“而我与你之间的结局,无关他人,早在那日就已注定。”
“所以不要难过。”
阿笙站了起来,向我伸出手,我抬眼看她,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千余年前的干桑。
雪地上,那女童拖着蓬松狐尾,露出狐耳尖尖,向我伸出手,想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她说,她的手并不脏,还说她很想留在我身边,问我能不能带她回家?
她们是相似的,却又不尽相同。
阿笙已经长大,不再怯懦、不再任性、不再刁蛮。那双眼睛现下弯成一轮明晃晃的月牙形状,她娇声问道:“哥哥,我的尾巴真的好看吗?”
“……好看。”
这两个字几乎要抽光我全身所有气力,我闭上眼,默然泪流。
壶中天地,通常是为了了却亡者执念,原来这便是她的执念。
185.
过了很久,我听见耳畔掠过细微风声,心知此时已回到干桑,却怎么也不敢睁开眼。惟有如此,才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阿笙还没有走。
耳边传来脚步声,在我身侧停下。
泪水仍未止歇,一滴滴静静流着。好半晌,我才低声道:“我的阿笙长大了,我很开心,但又希望,她如果可以永远都不需要长大就好了。”
“……”
“她会有来世吗?”我喃喃低语。
真身被毁,是形神俱灭,可还有来世可言?
至少……让我为她尽一份力,换得她来世的平安喜乐。
脸上忽然传来微凉寒意,我打了个激灵,忍不住睁开眼,原是伏清伸出了手,为我拭去眼角泪水。
“我好像总让你难过。”
他垂着眼看我,声音较之枯蓬断草,还要萧瑟三分。
“以后不会了。”
第77章 归去来·其三
186.
这日,雱辛忽然找上门。
她捧着一鼎小巧手炉,披了件茜色衣衫,显出几分气色,不再如先前那般病气入体,然眉头紧蹙,仿若心中郁结深重。
“表哥可与你说了?数日后,他要回浮玉山闭关静修。”谈及此事,雱辛神色极为担忧,凤眼蒙了层雾,灰蒙蒙地,照不进丝毫光亮。
“什么?”我本心系离火境一事,与她寒暄时尚存几分漫不经心,直至听见这句话,浇花的手不自觉一颤,失了准心,几滴水打在了花叶上。
上次干桑归来,我担心伏清妄动灵力,会给身子留下隐患,故而借口去探他的心脉,并未觉出异样,又观他气色甚佳,便未再多想。
难道并非如此?
雱辛攥紧手炉,指节隐隐泛白。她垂下眼,低声道:“莫非……是先前求来的药于表哥无益?否则他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浮玉山静修?”
我忽然想起那句“我魂体重创,已是药石罔医,惟有等死一途”的玩笑话来,心登时凉了个彻底,只是雱辛已如此神思不属,我断不可再自乱阵脚。
“怎会无用?较之先前,真君气色已好上许多,也不再久咳,去静修……许是为了在修为上有所精益。雱主,还请勿要多想。”我强作镇定地放下青釉花浇,好言安抚几句,才将雱辛提着的心拽回原位。
雱辛走后,我望着正开得茂盛的金叶边兰,默然站了很久。
夜间,我挑着盏琉璃天灯,去寻了伏清一趟。快走到门前的时候,我刻意放轻脚步,收敛起周身气息,附耳去听门内响动。
初时很静,过了一会,才传来数声压抑着的咳嗽,愈压抑便愈是难忍,到最后,几近是撕心裂肺。
我听到这里,呼吸猛地一沉,快遏止不住心中怒火,恨不得夺门而入,揪起他的衣领,质问他欺瞒的滋味如何?既然已是药石罔医、回天乏术,为何还要给我无谓的希望?
然而,就在我暴露踪迹的那刻起,屋内恢复了死寂,仿若雨打芭蕉,乍起一池惊澜,再转眼,已是春和景明,涟漪尽散,归于虚无。
恍然间,我好像明白了许多事。
自头至尾,他没有许给我任何承诺,谈何欺瞒?他向来清醒,清醒着见我爱|欲沉沦,清醒着与我共赴云雨。
而所谓的释怀,也并非真的释怀。
不过是因时日无多,所以他不再执着。
那些爱恨纠葛、七毒八苦,最后到他嘴边,化作一句“算了”。
——是无可奈何,是别无选择。非如此不可。
我木然而立,半晌,笑了笑,并非开怀,只为叹息。所有的怒和怨,落在这人身上,总会不自觉地滑开,打碎了牙也只能合着血,一口一口,默然咽下。
还能如何?
他是我的无可奈何,是我的别无选择。
我自讨苦吃,怨不得旁人。
187.
“在做什么?”我收整好情绪,若无其事地推开门,将天灯搁置在了一旁,走到伏清身边,垂眼去瞧桌案上铺着的画。
墨线逶迤,或浅或深,勾连出一张闭目睡颜,因额边鬓发遮挡,五官并未如何刻画,惟有一处,凝了点朱砂,殷红如血,为这画中死物带去几分勃然生机。
“这是我?”我探出指尖,落在我右眼角那颗朱砂的位置上,轻轻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