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我瞒着他,偷摸着溜进阆风宫见了他表妹一面。
他闻讯赶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雱辛身侧,撩起她头发,想去看她耳后烙印——其实我没什么恶意,不过是想一睹伏清心上人的风采罢了。
他关心则乱,以为我是意图不轨。
盛怒之下,差点将我活活掐死在床边。最后大抵是想到如果我死了,他表妹也活不长久,这才勉强松手。
眼如霜刃,厉声警告我:“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我瘫在地上,不停喘气,脖子留下了一圈紫红指印,好几天都没消下去,很是狼狈不堪,最后还被他罚了禁足一月。
眼下应该算是第二次。
唉,他可以为雱辛冲冠一怒,也可以为株昭艴然不悦,又或许可以为任何人,却唯独不会为了我。
我知他软肋为何,知他命门为何,也知他对我浑然无一点在乎。但我自取其辱惯了,或许还存了些侥幸,总意图试探他的底线,想看他是否真的无动于衷。
我这样对他,他心里大概恨透了我。
不过没关系。
我早说过,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不会太难过。
真的。
25.
我觉得我不难过,便好像真的不太难过,还能冲伏清笑一笑,柔声问他:“真君大人又要掐我一回吗?”
伏清眸光微动,与我眼神交汇之时,似有片刻的迟疑不忍。待我仔细看去,又只剩下全然的漠然之色。
我以为他是默认了,心底微冷,一双手抖抖索索,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我才勉强止住抖,垂下头,不愿将失魂落魄之态让他瞧见,低声道:“真君大人误会了。我方才的意思是,让株昭衔着揽月枝的尾,拖着我一同走罢了。”
伏清静默不语。
我听他不回应,忙不迭地补上一句:“我、我身份低微,并无逾矩之意。”
又过了许久,伏清才终于道:“过来。”
我没敢抬头,有些惴惴不安,极其小心地驱使揽月枝往他那移动了点距离。
他冷冷重复了一遍:“过来。”
我好心提醒他:“不能再过来了。”再过来就得坐到你身上了。
他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随后我衣服后领被人抓着提起。我跟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半空使劲扑腾了两下,心里又慌又乱,闭着眼睛大喊:“手下留情!”
那只手应声而放,我心里连着咯噔了好几声,想着完了完了。却不料,我没有自高空坠落,反而稳当地落在一个柔软的物事上。
难道是株昭?
我颤颤巍巍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身下的株昭已一飞冲天,冲势凌厉,耳侧狂风呼啸,吹的我眼睛都快睁不开。又是一个急转,我重心不稳,往前扑去,双手牢牢抱住面前人影。
我迟疑地小口吸气、呼气,生怕惊扰了伏清。他若是一个不高兴,将我从鸟背上甩下来,我可就得不偿失了。
伏清身子紧绷,却没像往日那般呵斥我无礼。我松了口气,借着姿势,抽了抽鼻子,悄悄地闻了闻他衣服的味道。
是极好闻的香气,如生于霜天雪地中的素净白梅,清香自发,散至乾坤万里,化作春意阑珊。
等株昭速度减缓,我才堪堪找回几分思绪,脑中一个个疑问接连不断:
我这是在与伏清同骑?
他不是不与人同骑么?
不对,他方才不是还想杀我么?
我愣愣想了会,觉得方才死灰般沉寂的心又活了过来,轻声道:“真君大人这是何意?”
伏清默然。
我挤出个哭腔,示弱道:“方才是我不对。真君大人不喜欢听我说话,我以后就不说了。”
伏清没理我,只将我环在他腰间的手一根根掰开,恼道:“松开。”
我乖乖放开。
又听他道:“离我远些。”
我低声问他:“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伏清静了会,声音自前处传来,有些沉闷:“你每次认错倒是干脆。”他顿了顿,应是想到过往种种,语气不禁恨恨,“屡教不改,你当真无可救药。”
我了然于心,知道他这是开始耍姑娘脾气了。
他惯来如此。
心头莫名柔软下来,我垂在身侧的手闲了会,又不老实地抬起来想环住他的腰,趁其不备偷个香也好。
谁知伏清虽背对着我,灵识却时刻紧绷着,未有任何松懈,当即反手一挡,教我扑了个空。
我确实没料到此出,身子在半空摇摇晃晃,一个没坐稳,就往旁边栽去。
这可真是自作自受。我心道。
耳边狂风猎猎,我似一根飘摇无依的浮萍,才刚拼了命地升入高空,就要从云雾坠落。
伏清低头看我,眼神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泛不起丝毫波澜。
他明明可以拉住我,却没有。
你看,我就说他恨透了我。
第11章 玉漏迟·其四
26.
还没掉下来的时候,我百般害怕着他会将我推下来。真等掉下来的时候,我内心反而平静许多。
我又不是凡人,即便从万丈高空中摔落,也浑不致死,顶多就是摔个头破血流———或许头都不会破,撑死留两滴血罢了。
更何况我是块木头,连痛都不会痛一下。
前些日子,我废寝忘食翻阅的那本话本里头说,若是对一个人失望透顶,想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就去跳崖。
一次忘不了,就跳两次。
两次忘不了,就跳三次。
等摔他个皮破血流、粉身碎骨,就能超脱俗世,豁然开朗。
我虽对此将信将疑,但秉承着舍我其谁的行事理念,我决定亲自一探此话虚实。
揽月枝不知我心中的勾弯曲折,只知护主为上。它想将我在半空截住,却被我温声喝止。它万分不解,在我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绕得我有些眼花缭乱,我索性闭上眼。
它有些委屈地在我耳边颤抖着发出哀鸣。
想来若是它通人语,大抵是在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明知伏清不喜欢我,却还是一意孤行、卑贱至此?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琳琅天阙上,仙人万千,我眼里却只能看到伏清一人。
我只知道,他同我说句话,我就喜不自胜。他对我投来一个眼神,我便心驰神往。
若是他能对我笑一下,莫说只是区区几滴心头血,让我将这颗心掏出来送给他也无妨。
可他不会,也不要。
27.
我闭上眼等了许久,没等到话本里描写的那种豁然开朗的心境境界,反而等到一句:“还闭着眼做什么?”
语气似有薄怒,并不是全然的冷漠。
我愣住,睁开眼,看了看周围。脚底是云雾茫茫,身下是洁白毛皮,耳朵贴着的恰好是一人的心口处,细听之下还能辨出心跳。
一声一声,沉稳且规律。
我安静地听了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此时正被伏清横抱着坐在株昭上。
原来他接住了我。
我神色怔忪,心头思绪万千,还没等理出个所以然来,竟听见他对我莫名其妙说教起来:“你成日不学无术,才会落得这般下场。”
这句话旁人听来许是会觉得匪夷所思,不过在我听来却是浅显直白。
他的意思是:你成日里不学无术,荒废仙法,才会落得一个连决都忘记怎么捏,还要我屈尊降贵来救你的地步。
我难得认真地反问他,一语双关:“让我落到这般下场的人,不是真君您吗?”
话出了口,我又觉语气太重,堪堪将声音放柔了些:“真君大人刚才推我下去的时候,我真是万分难过。”
指了指心口,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道:“想到真君大概是恨透了我,这里比摧心取血,还要痛上百倍。”
话出了口,我已大约猜到他会以什么用词来回复我。大约是要瞪我一眼,随后骂我不知廉耻。
我想到此,面上微笑,心里却如霜雪过境,冷得透彻。
伏清搭在我肩侧的手蓦然紧了紧,说话难得有些吞吐:“我没有、你……为何如此……弱不禁风?”
我惊疑,稍稍仰起头,想看看他又是在唱哪一出戏。
伏清此时正目视前方,我看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神色,只能瞧见那两簇纤长睫羽如受惊了的蝶,不停地颤,颤得我心尖也莫名发起抖来,把那层积雪抖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