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番外(125)

作者:诉清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我成日埋首于朝政。闲暇时候,便向姬无月请教行兵打仗、排军布阵的窍门,片刻都不曾歇息。

姬无月性子冷漠寡言,除却必要的话语,大多数时都同闷葫芦般,半棍子敲不出个闷屁。

我试着与他废过几次话,都是无疾而终。久而久之,也就不强求他开口。

今日却分外反常。

事毕,姬无月没有径直离去。他欲言又止半晌,看向我,嘴里第一次蹦出与作战无关的字句:“隔星桥与世无争近千年之久,你可知我为何执意出关?”

我想了想:“是为了明燎?”

“非也。”姬无月道,“是因我心里有愧。”

我问他何愧,他却阖上眼,不肯再多言。

罢了。我叹气,手搭上他肩,敏锐觉察到他身子僵得厉害,忍不住出言相劝:“还有一晚。姬无月,你尚有反悔的余地。”

他本想挥落我的手,却不知中途为何变了卦,转而紧握住。

“明燎说得不错。你与义兄,确实极相似。”

鏖战在即。

我毫无困意,孤身去了红蓼渡,坐在曾偷瞧昭华练剑那角院落屋檐,望着天边明月出神。

身侧微风乍起,是偏甜的脂粉香。

我微笑:“堂兄。”

“你果然在此。”明燎偎着我坐下,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饮酒吗?”

我不常饮酒,也不会做借酒消愁的傻事。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明燎递杯给我,我接过,小口啜饮。

酒液微凉,入喉却是热辣。

我呛得咳嗽,气血皆往脸上涌去,分外滚烫。好不容易等缓过神,眼底已盈满水,将天边月色都朦胧几分。

“明日……”我哑声道,“你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我还是希望,你与姬无月不要随行。”

明燎低敛眉眼,笑意浅淡:“小烛罗,人家不干涉你的独行其是,你也不要再干涉我的同赴生死。”

我知道。

我只是不忍心。

明燎又道:“若是他还在,定要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屁话。其实这些不过空谈。人家不信轮回,不盼来世,只争朝夕。”

“……”

“生时厮守不弃,死后同归尘泥,如此才称得上痛快淋漓。”他含笑轻叹,“小烛罗,不用再劝我,也不必再劝姬无月。我为情,他为愧。明日一战,无论如何,我与他都会为你奋战到底,至死休矣。”

我默然,盯着空玉杯发呆。

就这般熬到后半夜,酒意发酵,我眼皮渐而沉重,没折腾两下,便似黏在一起,怎么都不舍得分开。

千年过去,我终于在赴死前,久违地梦见义父。

这大抵是个仲春时节。

庭院绿柳,燕子穿帘。

我翻阅杂记,得知干桑素有‘葳蕤生光,月照花林’之称,很是好奇,故而缠着义父带我离开玄丹,去九疆各地游历,见见世间。

微风和煦,拨弄棠花枝头,落下似雪的花雨。

我使劲浑身解数,攀树折下一截最艳的花枝,想赠予义父。却见他背倚树干,望着手心的棠花瓣出神。

出言唤他不听,我只得扯住他衣袖,使劲摇晃。

义父这才回神,笑着看向我:“怎么了?”

我递花枝给他,瓮声问:“义父在想谁?”

他蹲下身,反手将花枝别入我耳后,轻轻摇头:“昨日之日不可留。我谁也没想,谁也没等。”

“昨日之日不可留,这是何意?”

“意思是……凡行事前,种种得失取舍,需思量周全。纵你有通天之能,有些过错一旦犯下,便永远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我眼睛滴溜一转:“听不懂。”

他抚摸我头顶:“与其让你听懂,不若说义父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个道理。如今这样也无不好,义父定会竭尽全力护住你。”

这话我不爱听,使劲拍起胸脯:“竹罗会快些长大,学些厉害本事,争取早日载入仙籍。到时候,就换我护着义父了!”

“你能说出这番话,就已是长大了,义父很开心。”他垂下眼,神色晦暗不明,“但义父更希望,你可以永远不需要长大。懵懂无知,何尝不是种寻常的幸福?”

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我歪头,神色纳闷:“义父?”

他叹气,忽然倾身拥住我。

这个拥抱也很莫名其妙。

我有片刻的怔忪,待缓过神来,旋即反拥住他,像是拥住这广阔天地中,我唯一能切实抓住的、也是唯一愿为我停留的依靠。

天幕晴好无云,微风乍起,一片雪白花瓣翩然回旋,恰落在我唇边,沁凉如冰。

耳边传来轻声呢喃,听得不太真切。心口却不知何故,竟是轰鸣大作。

我闭上眼,屏住呼吸,仔细分辨——

他竟是在说:“义父爱你。”

“很爱你。”

我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仰面醉卧在明燎膝盖。

天色仍未放亮,孤月高悬。

原来只是场梦。

明燎睡得香沉,乌黑发亮的狐耳钻出发间,颤颤巍巍地晃。我不欲打扰他,揉着因宿醉而胀痛难已的脑袋,缓缓坐起身。

掌间微茫闪过,揽月枝赫然入目。

错了……

都错了。

我将揽月枝贴在心口,轻声道:“义父,或许您才是对的。活在那个您为我构筑的梦中楼阁,无知追寻着永世不可得的梦想,虽有忧有虑,却是我这辈子来,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我有违您多年来的教诲,未能做到内外明彻、净无瑕秽,也未能……坚守本心。我轻信他人谗言,教邪念钻了空子,造下无数罪业。幸好您已看不见。不然定会痛心疾首,再不愿见到我。”

“对不起。”

“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昭华,对不起妖界子民,对不起我自己。”

“可我……这些年来,我也只是真的、真的太想您了。”

泪水滚落。揽月枝似有所感,突地凌空而起,嗡声长鸣,绕着我身畔不住打转。

半晌,落在我脊背,轻拍三下。

这些年来的委屈终于得以宣泄。

我耸着肩,泣不成声。

第94章 共此残烛光·其八

长夜将尽,破晓时分。

我身披黑金冕服,立于一峰寒岫高处,望着底下无数将士热切的双眼,险些快立不稳脚。

明燎扶住我,传音入密道:“既已作出决断,便不要半途而废。那些将士亦有亲朋好友,定会理解你此番抉择。”

但愿如此。

我呼出胸口郁结浊气,负手在背:“诸位,现在妖界的安定,六界的稳固,是泡影,亦是虚妄。此行出战仙界,为的便是破而后立。”

“天命谓何?”

“六界应相互制衡,缺一不可?”

“笑话!”

“从来只有强者为尊。吾妖界子民各个谋略过人、骁勇善战,理应登顶六界,作何要屈居于天命之中?”

这是我登基那日所用的说辞。彼时我年少气盛,被仇恨与权势冲昏头脑,自以为世间万物皆可得、所求皆可成,终有日能将飘渺天命、无常天道踩于脚下。

如今,我已寻不得昔年那般势如破竹的冲劲,也不知究竟该摆出何等神色。

沉默半晌,我微启双唇,语气僵滞:“天命,终可违。”

妖众群情鼎沸,振臂高呼:“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

不可违的。

便如天命玄鸟,衍于无常天道。名衔、职责、使命……皆为天道所赐,必当循着既定轨道,步步向前,不容有异。

眠霜顺应天命而生,却罔顾天道意愿,明知胎象有异,仍要擅自做主与妖结合。执意诞下孽种后,她因气力衰竭而亡,从此与荒唐前尘作别。

殊不知——

她罔顾天道,与妖结合,诞下孽种,是因。

我命格带煞,亲缘浅薄,情缘凋零,是果。

因是因缘,果是果报;已作不失,未作不得;生灭变换,息息相通。

说到底,也不过轮回而已。

我活着,本是该替那女人还债,偏又随她性子,长了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要以肉躯死命撞向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停下。

直至将死时刻,才堪堪醒悟。

云翳说得对,云杪也没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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