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世间情爱,实乃刮肠毒药,即便是狡诈妖类,都难逃苦海沉沦。
心生妄念,则行恶业;心存嗔念,则表丑陋;心起痴念,则意踟蹰。
是以,情生软肋,如蛇受制于七寸,拿捏得当,便会任君宰割,难以翻身。
我不要如芈鸠一般。
爱是本能,却非必需。
若真到抉择之时,心中自有秤杆,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该弃,则弃。
我未手下留情,每一鞭力道皆是千钧。破空声响过后,实打实地落在女人脊背,绽开靡丽血痕。
鲤鱼妖护着肚,美目紧阖,已是半昏过去。
我持鞭的手僵住,在放下与行刑间挣扎许久,终是败下阵。复又高抬起手,鞭身将落未落之际,芈鸠终是不堪忍受,磕头服了软。
我竟似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
将刑鞭交给身旁候着的小妖,我微哂:“你早些想开,她又何必受这等苦楚?”
语罢,挥手命妖收拾残局,又驻足欣赏芈鸠是如何拖着残败身躯唤醒鲤鱼妖,互诉劫后余生的衷肠。
恰在此时,明燎停步在我身侧,轻声道:“方才昭华来过。”
“怎么?”我神志尚未清明,漫不经心地摆弄指节,“昭华是谁?”
明燎钳住我肩,迫使我转头看他,语气竟是痛心疾首:“小烛罗,清醒些罢!不要再被升霄灵香左右!”
“不知所云。”我漠然道。
明燎眸光微沉,掌心聚风,灭去久燃不灭的灵香。我深觉被冒犯,心生不悦,正待呵斥,又被他反手甩了一巴掌,刺痛难当。
“……你怎敢?”我轻抚面颊,杀意涌上斥血的眼。
“还不清醒?”明燎又扬起手。这回我早有防备,二指微曲,率先制住他腕骨,力道寸寸收紧。
明燎强忍痛楚,目光悲悯:“方才,昭华来过。”
“谁是昭华?”我几欲将牙关咬碎,“我不记得……我听不懂!”
仿若有柄利刃在体内横冲直撞,血肉被剜作碎屑,分外难捱。
鬓边淌过冷汗,我只得撤去对明燎的桎梏,慢慢地弯下腰,喃喃低语:“昭华……”
纵已半身陷入尘泥,我仍拼尽全力,抓住心间一缕明净。
方才,昭华来过。
那他看见了什么?
我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忽觉雪窖冰天,或许也不过尔尔。
“小烛罗。”明燎轻声唤我。
我僵着身子,久未动弹。好半晌,才抬起眼,心存最后一分希冀:“是何时来的?”
“行刑前。”明燎应声,“我拦不住他。”
“所以……”我神色空茫,“他都看见了。”
明燎闭目,微不可察地颔首。
此时正是烈阳如火,我身披霞光万道,却觉磅礴生息被缓慢地剥离体内,惟余干瘪皮囊,包裹着早已枯萎腐朽的血肉。
又过了很久,我才直起佝偻的背,越过明燎,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那是去昭华居所红蓼渡的路。分明才过数月,我却已走了不下千遍。
昭华不知道,我也从未与他提起。
往后百年千年万年,我想将他藏在红蓼渡里。他会远离肮脏龌龊的杀戮掠夺,过着安稳祥和、富足康泰的岁月。
我不会如昭岚那般,迫使他谨遵礼教。他可以随心而活,肆意或自持,皆凭他所愿。我亦会竭尽所能地隐瞒一切,在他面前做回当初那个干净纯粹的竹罗。
若他喜欢,瞒上一辈子,也并无不可。
可惜,天道从不会垂怜贱种。
红蓼渡。
昭华房门紧闭,我踌躇立于前,柔声问:“昭华,你在吗?”
屋内杳无声息,我却知晓他是在的。
“方才……”我谨慎措辞,“你知晓的,我而今身为妖王,需得立以威严方能服众。再者说,我亦是给过芈鸠机会。若他早些归降,我怎会殃及池鱼?昭华,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可好?”
一通软硬兼施,昭华总算开口,语气辨不出喜怒:“你可知,我究竟是为何而生气?”
我挤出笑:“你菩萨心肠,定是气我暴戾成性。我知错啦,你原谅我这一回。下次,我、我会尽力克制。”
昭华沉默许久,道:“那时在善人府,你犟嘴说他人死活与你无干,却还是随我入府。蛇妖死后,你骂他自作自受,不会为其伤心。话虽如此,实则最想护住他性命的,是你。”
“……”
“你并非铁石心肠,也并非暴戾成性,何必勉强自己为恶?”
他莫不是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我冷下声:“我本就是半妖。妖救同类,与善恶何干?况且当日妖气侵体,你听到我说的那番话,就该明白我内里早已腐烂得彻底。会做出如今这等事,又有什么稀奇?”
“……竹罗。”
“不要再这么叫我!”我深吸口气,尽力平复情绪,“也罢,便都告诉你。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对我抱有无谓的奢望。我已不是巫山玄丹的竹罗,而是一峰寒岫的烛罗。此烛非彼竹,意为萤烛末光,而非劲节秋霜。”
我死盯着门扉,任眼眶瞪得发酸都不舍得移开:“所以,你现在还愿不愿留下?”
屋内传来细微响动,脚步声在门前停驻。
“我一直想问。”昭华语调微沉,“我自玉簟冰棺里醒来的那日,你在做什么?”
我心跳剧烈,手脚更是阵阵发冷,在隐瞒和坦诚间挣扎许久,终是颤声道:“早些日子,我抓到主和派的余孽。党派之争,不容留情。我施刑逼问他据点及同党下落,他却不肯低头,还往我脸上吐沫。我、我动了怒,便想割去他的舌头。”
语至最末,我竟是生出些自暴自弃的轻松畅快:“你敲门时,我全身都是血,自知见不得你,于是我让你走。”
“但是你没有。”
“幸好你没有。”
“……”
我怕骨子里的迫切与欲求惊扰到昭华,故放轻语调:“所以,你现在还愿不愿留下?”
昭华默然。
我知他入棺数余年,记忆皆是空白。甫一醒来,便要承受许多,此时内心煎熬也是难免。故退步妥协:“你不必现在就给我回应。我等你……五日如何?”
见他并无异议,我一锤定音:“那便五日。”
这五日我度日如年,更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早早了结朝事,便走至昭华行院,却也不敢向前,只得伫立长望,等上一夜,方转身离去。
明燎见我魂不守舍,大抵猜出事情始末,从腰间摸出一物赠我,说此乃醉夜欢,只消服用半瓶,便可交欢彻夜。
他语重心长:“再多的示弱挽留,都不若春风一度来得简单有效。”
换作以往,我看不起这等下作手段,定会不假思索地拒绝。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久久凝望着绿璎瓷瓶,竟鬼使神差地拢指收下。
若非万不得已……
我阖上双目,忽觉怅然。
期间华盖带来消息。京都权贵纷纷拨款,大造寺院庙宇,请佛侍仙,应是有意讨好仙界,与其结盟。
确实棘手。
怪我那日思虑不周,为功法反噬,铸成大错。事到如今,已是无可补救,只能见招拆招。
若人界真与仙界结盟,我亦不可坐以待毙,光拓展妖界疆土已是难有作为,我需得思量其余四界,可有信得过的结盟者。
“王,尚有一事。”华盖出言打断我思绪。
我懒懒垂着眼帘:“说罢。”
“接到仙界那头的信鸟。”华盖道,“崔嵬君不日后将会造访妖界。”
我语气微冷:“所为何事?”
“是为沄洲城而来,信末称……”
“称什么?”
“称此约你不得推辞。”
看来云杪,是当真未将我放在眼里!
我几欲咬碎银牙,手握上案角,生生用力捏作齑粉。既是他自己送上门,可别怪我礼数“周全”。
掐指一算,五日已到。
我换下厚重朝服,着了件惯穿的轻薄蓝衫,确认与以往在玄丹的装束无异,方才上路。
谁知走至半途,天幕竟是乌云翻涌、狂风大作,雨滴如断线的玉珠,将我霎时淋了个通透。
我轻捋湿漉额发,大可唤出把伞,再以灵力将衣衫的水逼干。
然心思百转,却是未动用任何灵力,仿若天色晴好,缓步行于瓢泼雨幕,推开院落大门,停在昭华屋前。